遊廊裡灑掃的僕婦,還有扶欄外修剪花枝的匠人停下手,默默地對着剛剛在遊廊一頭出現的李鳳寧彎了下腰,然後又重新干起自己的活來。
李鳳寧腳下一頓。
自看見“魏王府”三個大字之後的那股沉鬱感又濃重起來。
在東宮住了大半個月後,在太醫笑吟吟地說“大小姐不用再服藥了”之後,無論如何她都找不到繼續賴在東宮不走的理由。即使無論太女和正君誰都沒有催過她,她依然只能乖乖地主動告辭。
有東宮的人跟着,自然不用她自己叫門。只是在看見那幾個表情不悲不喜波瀾不驚的門房後,李鳳寧突然間有一瞬的錯覺。
她到底是東宮的孩子,還是這個魏王府的人?
自八歲以後,她再沒在東宮住過那麼長的時日。說到底也是宮裡,她卻好像終於回了自己家一樣。太女正君盯着她喝藥吃飯,即便他拉着臉唸叨她,她也只覺得窩心;在書房裡,即使她的見解再幼稚,太女依然會仔仔細細與她分說解釋。
但是魏王府……
李鳳寧看着在她眼前延伸下去的遊廊。
周圍不是沒有僕婦小廝,但是沒有一個人會與她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觸。每個人都低着頭幹着自己的活,讓李鳳寧覺得其實站在遊廊裡的她根本就是個幻象。
“小姐?”
袖子被人拉動,李鳳寧才從怔愣中回過神來。她愣愣地低頭,然後看見一雙擔心的眼睛。
“小姐是不是累了?”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少年,毫無掩飾地表達着他的情緒。
說起來,這孩子一直很擔心她。
看着隨兒,李鳳寧不由自主地彎起脣。
李鳳寧自醒來後就覺得隨兒似乎特別黏她。以前總是四處撒歡的,這回叫他做什麼事都麻利無比,沒事的時候更加是寸步不離。在東宮的那些日子裡,她只要一轉脖子,必然能看見隨兒那雙眼睛正一錯也不錯地看着她。她原本只是疑惑着,離宮前太女正君無心的一句話才提醒了她。
她這回的事,怕是嚇到這個孩子了。
想到有這麼個人念着她,李鳳寧心裡頓時就覺得熨帖不少,連帶着就算剛纔那種沉鬱感也消散了下去。
下人安分規矩點又什麼不好。
李鳳寧搖搖頭。
難道非要看見李端黑着臉罵她一頓,她心裡才舒服麼?
“走吧,回去了。”
李鳳寧說着,便繼續朝前走。遊廊再回環曲折,不用多久兩人也到了東苑的門口。李鳳寧自不覺得裡頭會有人等她,都已經擡了手要去推門的時候,身後隨兒突然拉住她的袖子,“小姐……”
怎麼聽怎麼有股子吞吞吐吐的樣子,李鳳寧眉頭一挑,回身看向跟在她後頭的隨兒。“拉住我幹什麼?”她見他壓低着眉頭,一副遲疑的樣子,不由一挑眉,“你把給整個東苑都給砸了?”
“哪有。”隨兒立即否認,“我怎麼會砸屋子。就是……”
李鳳寧當然只是玩笑,但是見隨兒這副模樣,倒真像是有什麼事的。她回頭,伸手用力一推,東苑的門立時打開。
與開門聲同時響起的,是隨兒聽上去有點悶悶不樂的聲音,“殿下又送了個人過來。”
送了個人……
小廝嗎?
這又有什麼關係。
李端作爲魏王要朝東苑這裡塞個小廝,不要說隨兒了,就是李鳳寧在也攔不住。
帶着這樣的想法,李鳳寧一腳踏入東苑,初一眼不覺什麼,第二眼卻足足地一愣。
其實,東苑真的不小。
年幼的皇女在長大成人後要搬出皇宮,但是封了王的皇女,她的女兒與孫兒卻是要在王府一直住下去的。次女和庶女或許還有分家另住的一日,但是嫡女即使在皇女死後依然還是住在王府裡。所以給嫡女住的地方,必然要考慮到她長大之後成親生女的需要。也所以,其實東苑除了正房和廂房外,旁邊有挾屋後頭還有抱廈,就連廚房都是全的。也就是李鳳寧懶得收拾,再加上她尚未娶親人口的確不多,所以大部分的屋子才空關着而已。
東苑門一開,自然就先看見在門後到正房之間的一截庭院。以前也不能說是太差的院子,如今更精緻整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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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鳳寧踏進門去,然後沿着遊廊慢慢朝裡走着。
窗櫺和遊覽的雕花木欄之間纖塵不染,因爲春天而瘋長的枝葉被修剪整齊,幾叢鳶尾代替了階下的雜草,草叢深處還多隻養着金魚的石臼。
看着,倒是挺舒服的。
李鳳寧回頭看了眼一臉惴惴的隨兒。
隨兒到底還小。整個人都是一團孩氣,平日裡要是讓他做事肯定是聽話的,但是在她不說的時候,是怎麼也想不到這裡來的。
那麼,到底是誰收拾的……
李鳳寧一邊想,一邊朝裡走去。
正房之前,先路過書房。李鳳寧腳下一轉,踏進書房。
說實話,正房因爲她自己要住其實勉強能看。而書房因爲從來不用,加上前陣子李端塞給她的東西她懶得收拾就全塞進書房,所以這間屋子亂到她都不想把腳踩進來。
但是現在……
筆墨紙硯好端端地放在書案上應該在的地方,百寶格里幾件素色的瓶壺乍看不顯,細看卻十分舒服。書架上不再空空如也,花瓶裡還插着幾枝恣意怒放的桃花。
“你前面吞吞吐吐的,就是想說這個?”李鳳寧回頭,臉上忍不住就帶出點笑意。
她又不是喜歡虐待自己,有人能把屋子收拾得乾淨舒服,她自然不會不高興。李鳳寧走到書案後,雖然沒有坐下,但是筆墨卻都放在恰到好處的地方,伸手可及。
“小姐你不生氣?”顯然有點意外的隨兒,跟着走到了書案前,他擡頭盯着李鳳寧的臉看了好一會,才重重地吐了口氣,“太好了。梓言哥哥說要收拾的時候,我一直擔心……”
梓……
“咣”的一下,巨大的鐮刀斬斷了所有輕快的情緒。
李鳳寧皺起眉,“你剛纔說誰?”
“梓言哥哥啊。”這回,隨兒卻沒有立刻察覺她的不妥,“他說小姐不喜歡這麼亂七八糟的,所以才說要收拾……”
“梓言見過大小姐。”隨兒還在說着,書房門口突然傳來一道低低的男聲。
一道雖然輕細,但是在李鳳寧耳裡卻像炸雷一樣響亮的聲音。
她遲疑了一下,卻還是慢慢擡起了頭。
而當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時,“轟”的一下,全身的血液全部衝到了頭頂,讓她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虛化發白。
只剩下那個身影。
隱秘被曝光的感覺散去後,帶着涼意的苦澀開始從心底源源不斷地向全身瀰漫。
不論他是什麼身份,不論他有過什麼樣的經歷,李鳳寧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
但是這個人……
卻用一種最簡單的方式放棄了她。
沒有努力,沒有嘗試。他輕易地否決了她與他之間的所有可能,然後只用一句話就把她推出了他的世界。
現在,就像他的離去一樣,他又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面前。
以一種絕對不可能的方式……
“梓言哥哥就是殿下送來的人。”
隨兒的聲音,一開始沒能讓李鳳寧理解。
這是當然的。在這個王府裡,除非李端點頭,否則誰也不可能把一個入過賤籍的男人帶進來。
但是,她爲什麼會點頭……
李鳳寧看了眼隨兒。
隨兒懵懂不明地看着她。
李端是一個嚴肅刻板的人,而她對她尤其苛刻。所以一旦知道了梓言的存在,她會做的就只能是打發他走。默許梓言入府,即使在李鳳寧最荒誕的夢裡也不可能發生。
能讓她同意的,不是陛下開了口,就是發生了什麼非常嚴重的大事。
陛下當然不會爲了梓言開口,而最近發生的大事……
李鳳寧覺得左肩已經好透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
天底下,與她至親的兩個人啊。
一個買通侍衛,差點連她的命一起買走的妹妹。
還有一個……
李鳳寧只覺一顆心不停地往下沉。
“小姐,小姐?”
“都去收拾東西。”李鳳寧慢慢坐下來。
“哎?好吧……梓言哥哥,我們走。”
還有一個,受傷期間就沒有出現過,然後想用一個伎子就安撫她的……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