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月書有云,刑部比司掌內外賦斂、經費、勳賜、贓贖等。換言之,朝廷裡所有跟錢字沾邊的賬目都歸刑部比司來算。
而刑部下轄四司,除了刑司略高上那麼一點,其他三司是平起平坐的。也就是說,刑部尚書楚王李麟朝下數三回,就是刑司郎中顧誠了。
顧氏在和州泉城雖是有數的望族,卻到底並非安陽的名門,所以四十來歲就能穿上從五品緋袍的顧誠,如果不是李昱、李賢和李麟都瞎了眼的話,她顯然就該是個相當有能耐的人。
有能耐,自然就有野心。但是自如今這位皇帝登基以後,天底下所有想靠着算學飛黃騰達的只怕都只能暗地裡抹一把辛酸淚。
無她,前頭杵着個殷六罷了。
再有自信並不差殷六什麼的人,也得在“皇帝跟她親表姐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傳聞下偃旗息鼓。顧誠也着實爲此安分,或者說頹然了好幾年。
但是眼看着,似乎機會來了。
顧誠完全沒顧上心上度閒榭四下的風景,一雙眼睛緊緊地粘在穿一身黑色常服的皇帝身上,心裡頭琢磨着她這半躺半臥的姿勢到底是出於對自己的信任,還是完全就沒把她當回事,面上卻擺出了一副十足恭敬的模樣。
“這麼說,”她的表情到身體姿態都在表達着“這人十分放鬆”,偏偏說出來的話卻叫人心驚肉跳,“你還是找不到任何異常?”
顧誠下意識地想要爲自己辯解,但是想來想去還是隻簡單地應了聲,“是,臣等仔細覈算,豫州近十年的稅銀賬目都沒有缺失遺漏。”
“但是,”皇帝眼睛微眯了下,聲音也輕了一瞬,“這根本就不可能。”
贊同的話衝到喉嚨口,又被顧誠硬生生嚥下去,只梗得她一陣難受。
如果傳聞屬實,豫州私改稅法,先將良民分爲書,平、富三類,然後在收取稅賦時則免書、半平而倍富的話,實際收得的稅銀應該會很很大出入。
首先無論哪裡,富戶總是少些。富戶就算加倍了肯定也填補不了平戶減半的那部分。
再略想深一層,老百姓雖然能讀書認字的是少數,可天生癡傻的更少。老實些的人還只會想,努力掙錢的結果跟不努力是一樣的,那還要努力幹什麼。不怎麼老實的大約就直接謀劃起怎麼從富戶僞裝成平戶了。而這些想法,只會加劇稅賦的減少。
但實際上按照朝廷的稅法來算,豫州所繳的稅銀是足額的。
這可是一州的稅銀,誰家再有錢能填補一州的稅銀出來?那都已經不是富可敵國能夠形容的了。
所以,“不可能”的確是“不可能”。但若細究下去,其實不可能之外還是有個“或許”的,只是那個“或許”並不是句能夠隨便說出口的話。
說出來之後肯定會有人被扒下官袍,扔進陰溼森然的大牢。
不是被她所指的那羣人,就是……
她自己。
所以那個“或許”,她到底該不該說?
顧誠揣摩着那彷彿蘊含着無數深意的語調,只覺得心裡沒底。
至少作爲一個刑部的高官來說,她不是頭回御前奏對。但是相比起即便面無表情也能叫人不敢擡頭的李昱,眼前這位年輕到只有她一半年紀的赤月至尊彷彿多了些什麼凜冽的東西。顧誠在對着李昱的時候還走過神呢,但是面前這位雖然漫不經心得鬆散着,卻叫顧誠下意識打醒十二分精神,竟是絲毫不敢鬆懈。
這位因打小養在先帝跟前,明晃晃的“未來重臣”,所以朝中誰都會對她上心。也於是這位的爲人誰都或多或少聽過些,譬如對庶妹雖然很不怎麼樣,又譬如其實她對一般朝臣總是溫文有禮。
但是現下……
顧誠再度擡眼,企圖不着痕跡地再度打量過去,卻正巧看見這位嘴角彷彿噙着一絲似有若無的冷意,然後擡起那雙眼睛朝她看來。
顧誠心裡一懾。
那是一雙不僅清透到什麼都明白,也精神奕奕的眼睛。被那雙眼睛一瞧,總覺得心裡最隱秘最難堪的秘密,也像退潮後河灘上的石頭一樣一覽無餘。
所以……
是了。
顧誠突然就明白過來。
李昱當年到底老邁。帝王之威再赫赫累累,暮年到底精力不濟。而李賢自小金尊玉貴,論起治世能叫任何人拜服,可底下官員心裡頭那些小心思,那些貓膩齷齪,只怕是解釋給她聽,她也是不懂的。
而這位卻是憑着一己之力,險些把燕州弄了個底朝天。
她能頂着個八品小官的頭銜獨自出京,她能強令蕭家援手,她能領人殺上寇島,最後還能雲淡風輕地功成身退。
這樣的人……
“顧郎中。”赤月帝王半垂着眼眸,語調平直地喚了她一聲,然後說,“除了那些官面文章,你還有什麼要說嗎?”
“臣……”顧誠本就打醒精神,此刻自然也應得自然,絲毫沒露出半點她心底暗暗對皇帝品頭論足了半天的心虛。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已經想好了該怎麼回答。
顧誠刻意拉長了語調,聽上去彷彿還在猶豫的樣子,實則細細地打量了一回李鳳寧的神情。
她的表情裡,除了不悅之外似乎還有些不耐與……
不滿。
顧誠心裡一動。
罷了。
潑天富貴,總是要博一博的。
“臣從賬面上的確看不出有什麼不妥來。”顧誠一頓,然後果然在李鳳寧面上看出幾分凝神細聽的樣子,顧誠愈發地緊張,雖然她的語調還是十分平穩,“但如果把這些當成是算學的問題來考慮,卻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李鳳寧眉頭微蹙,似乎是不悅於她如此賣關子,又似乎已經猜到了她想要說的是什麼,“繼續。”
“如果每戶所收的稅銀變少,但是結果的總數卻又不變的時候,那就是……”顧誠心裡心裡一陣緊張,連帶着聲音都發了虛,她嚥了口唾沫,隨後才能輕輕吐出一個詞,“戶數變多了。”
顧誠話音剛落,空氣裡陡然間多了樣針刺似的東西同時從四面八方朝她擠壓逼迫過來,以至於她只能用低着頭的姿勢來遮掩下意識的繃緊肌肉。
“顧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明明近在咫尺的人,聲音卻陡然變得遙遠起來。
顧誠根本不敢擡頭,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臣以爲,”顧誠沉聲道,“豫州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