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累。
李鳳寧放下奏摺,閉上因爲看了太多文書而酸脹的眼睛。
初秋時節的傍晚,天氣陰沉沉的。整間大殿雖然點滿了蠟燭,卻只是黑影幢幢,涼風過處更彷彿有無數的魑魅魍魎嘶吼着想要跳出陰影一樣。
也於是,本來就心情不好的李鳳寧,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睜開眼睛,看向御案上那堆永遠也不會減少的奏章。
“母皇”和大姐姐當年如何辛苦,她是看在眼裡的,所以李鳳寧從來不覺得換成她就能逃過去。所以她不止很勤奮,她也早早地就預料到底下那一班瞧着恭恭謹謹的臣子其實誰都是人心隔肚皮。她也知道一旦登上至尊之位,甚至包括殷家在內或許都會改變。
一路勤懇,總算至少殷家是沒變。但是李鳳寧真是沒想到,“改變態度”的人居然會是她。
蕭令儀。
蕭家是世家,當年因擇錯了人而一落千丈,如今正是復起的最後機會,否則待現在明堂明樓兩姐妹致仕,誰還會記得蕭字怎麼寫?
而私下裡,李鳳寧於蕭令儀,不止送她功勞,保她做官,做了冰人還賞了宅子。就連如今她門下有出息的產業,也是李鳳寧特意囑咐隨兒要帶攜她家。
論君臣大義、論家族情勢、論私下情分,蕭令儀都不該是那個令李鳳寧失望的人。
但是偏偏,如今蕭令儀居然拿公事來要挾她。
不說當胸一刀捅過來,至少是兜頭一盆冰水澆下來。
心涼了。
“陛下,時候不早了。”有近身的宮侍近前輕聲勸說,“叫傳膳嗎?”
李鳳寧看了看那堆奏摺。
如果蕭令儀不能再用的話,就得先把她從阪泉那裡□□。這回總算還能補回來,李鳳寧只怕她下回再任性,自己六年的心血都要毀在她手裡。
填上去的人選倒還不至於太難找,只是今後整個朝局的佈置只怕又要大動。
蕭明樓在燕州刺史上做得好,蕭令儀又長於庶務,母女兩一道推去兵部,不說能不能把李鯤的流毒全部清出去,至少面上的事情能夠理順。
一朝之中從來都沒有姐妹同任兩部重職的先例,蕭明樓去了兵部,蕭明堂就得從工部退下來。她可以入鳳閣,工部正好挪出空來交給範聿。
而現在,如果蕭令儀不可用了……
李鳳寧垂下眼眸,指甲敲擊着桌面。
那兵部就得另招人去收拾。至於工部,也得怎生想個法子,把蕭明堂給捋下去再說。
至於用什麼理由……
正是有些大事需要好好思量,李鳳寧也沉不下心去看奏摺。她擡起眼才發現剛纔的宮侍還殷殷地候在一邊,愣神了一會纔想起他說的是什麼。
“送去紫宸好了。”然後她站起身
彎着腰一直候着她給句話的宮侍如釋重負地直起身,先揚聲“陛下起駕——”然後一溜煙地下去吩咐傳膳去了。
這個,就是赤月至尊的好處了。
李鳳寧瞧着那小宮侍奔命似地急趕慢趕的樣子,不由地有些感嘆。
雖然頒佈的政令實施到最後大底只有“面目全非”和“似是而非”兩種結果,但是在這些小事上頭卻能極盡奢靡。宣政殿離銀闕宮的正寢不算遠,走走卻總要一刻功夫。但是隻要她想,不要說叫人擡她回去,就是叫人把這間御書房整個挪到她寢宮旁邊也是輕而易舉的。
前呼後擁的李鳳寧,沒花多久就回到了自己的寢宮。
她身邊那幾個,都不喜銀闕宮這裡規矩大,因此一個個都不肯來。也於是李鳳寧在察覺她那間幾乎能稱爲寬闊的正寢裡還有其他人時,不由有些微詫異。
“陛下,三殿下來了。”有宮侍近前,輕聲稟報。
璋兒?
李鳳寧下意識放輕了腳步走了過去。
前頭都叫了傳膳,自然不能出現叫李鳳寧等飯的事情,因此這麼一會功夫紫宸殿裡的桌上,一桌的飯菜都已經擺開了。
而她的女兒,此刻就坐在桌邊。
雖說比她親哥是瘦了點,到底小臉還是圓圓肉肉的。偏她現在眉頭微蹙,眼神裡十分苦大仇深,表情上雖然儘量想隱瞞卻瞞不下去,瞧在李鳳寧眼裡十分有趣。
她這是……
李鳳寧順勢看了眼。
她的食具都少有素紋的,就連筷子也非得鎏點金紋上去,更不要說其他了。換了旁人只看見滔天的權勢,真用上纔會知道有多累手。
而她的女兒,一雙眼睛卻只瞧着碗裡的蘿蔔。
“這麼不喜歡蘿蔔?”李鳳寧不由地低下頭,湊到她身邊。
“母,母皇……”小小孩童眼神有些無措,彷彿做錯了事情被抓住,一邊還想裝出一副正經樣子,想要從椅子上挪下地來。
李鳳寧纔不理她,一把撈起來放到自己腿上,然後抱好,“晚膳用過沒?跟母皇一起吃?”
李璋掙扎了一下,“母皇,璋兒不是——”
“你就是小孩子。”李鳳寧說,“母皇說你沒長大,你就沒長大。”
李璋一呆,瞪圓了眼睛看着李鳳寧,然後氣鼓鼓地把腦袋一偏。
李鳳寧脣角輕勾了一下,她也不去哄她,只拿起筷子先夾了一塊魚肉送到女兒的脣邊,“替母皇嚐嚐看,這個好不好吃。”
李璋猶豫了一下,還是張開嘴吃了。
細嚼慢嚥,然後才嚥下。
“再嚐嚐這個?”李鳳寧又夾了一筷冬葵。
本來想說話的李璋一時不防,又把菜吃了進去,於是只好繼續細嚼慢嚥。
隨兒把孩子教得很好。
吃飯規規矩矩的,又不挑食。
李鳳寧本來想逗女兒的,沒想居然一筷又一筷地餵了下去。一沒留神,居然喂着李璋把大半碗飯都吃了下去。
瞧着女兒吃飯的樣子,不知道爲什麼,心底那股子颼颼的冷氣居然就慢慢淡了下去。
“璋兒是不是把母皇的飯吃了?”李璋看着幾乎被她吃空了的飯碗,有點不好意思。
“再叫她們做就是了。”李鳳寧不以爲意,反而抱緊了李璋。四歲的孩子分量絕對不輕,但李鳳寧卻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今天怎麼到來母皇這裡了?想母皇了?”
“母皇,”似乎是一句話提醒了李璋原因,她在李鳳寧懷裡猛地扭過身來,“讓叔君不要生妹妹的氣好不好?”
叔君……多西琿嗎?
李鳳寧微怔。
怎麼說到他那裡去了?
“今天妹妹又不吃蘿蔔,叔君生氣了!說妹妹不吃蘿蔔就不許來母皇這裡。”李璋急道,“妹妹哭得可傷心了。”
對四歲的娃兒來說天大的事情,於李鳳寧卻只莞爾輕笑了一下。
只是瞧着女兒滿是急切的眼睛,心裡卻滑過一絲淡淡的疑惑。
多西琿雖然一直都想收拾小四的挑食,但他絕對不會用不許見她來做懲罰,何況還叫璋兒看見了。
這其中……
因爲李璋扭轉身體,李鳳寧覺得有個東西滑過她的手背
不及多想,她伸手一摸,發現李璋的衣衫後領上繫着一根與她短襦同色的絲線。她再摸着那絲線一拉,發現李璋的後腰上掛着一塊小小的玉牌。
這玉牌上寫着……
“枕月”!
李鳳寧眉頭一皺。
“璋兒,這個是哪裡來的?”李鳳寧並不想嚇到女兒,因此刻意平緩了語調。
李璋湊過來就着她的手看了看,“不是璋兒的。”
不是?
當然不是,這塊玉牌是……
“璋兒沒見過。”孩子伸手摸摸後背,小臉上滿是疑惑。
“咯噔”一下。
彷彿炎炎夏日瞬間寒冬,李鳳寧只覺得心一下子沉到底。
“你再好好想想,是誰掛在你身上的?”李鳳寧幾乎無法控制聲音的輕顫。
而小小的孩童顯然無法理解母親的震驚和憂懼,只是很誠實地搖頭,“沒人掛在璋兒身上,璋兒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
這塊玉牌,枕月是不會離身的。
但是現在離了。
皇宮大內,侍衛守軍不知凡幾,居然叫個不知是誰偷偷摸進皇宮,還在皇女的身上掛了件東西。
瞬間,李鳳寧只覺如墜冰窖。
如果下次,那人不想掛個玉牌,而是想……
似乎懷裡這個小小暖暖的身體會消失無蹤,李鳳寧下意識收緊了手臂,勒得李璋抗議起來,“母皇……”
但是李鳳寧卻根本沒有放鬆力氣,只是大聲道:“來人,去把唐忠書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