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善手明徽高張清三

月亮剛升起來的時候,寺內的香客皆散盡了。寺中晚課在一陣擊鼓聲中開始,有梵梵佛音傳來。西天邊際還有最後一抹雲霞,有鳥兒成羣的飛過天空,嘰嘰喳喳飛進了法線山上茂密而層巒的翠波之中。一切都是那般祥和,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安寧,只有美好,只留了疏淡清雅之氣。

我獨自坐在廂房之中,手上是一串黃玉佛珠,剔透而溫潤的顏色令人心情平靜,我微闔了眼睛口中誦讀《般若經》,整個身心皆在佛法無邊的救贖之中了。

很清的“吱呀”聲,惠菊進了來,小心翼翼得。我沉着心默完一段才緩緩得放下了手上的佛珠,一雙眼睛卻明亮許多。

“怎麼樣?可找到了?”我問道。

“回娘娘,真如娘娘所料,是有條小路下山去。只是。。。”她欲言又止了片刻才說:“只是此時去倒沒有什麼,可是回來的時候必已入夜,怕這小路上不安全。”

我不知可否得笑笑:“所以,本宮才選了小喜子根來。”

萬春樓與我上次秘密出宮所見時又擴大了些,已是佔了大半條街之多。門前車馬絡繹不絕,脂粉香氣處處可聞,還有那些青樓女子,打扮嬌媚得半倚着門廊欄柱,風情萬千得招呼着來往的公子,但見繽紛的手帕攜了香氣揮灑在空中,仿若最鮮美的花朵,等待採摘。

我與惠菊做了男裝打扮,和小喜子一起來到了這萬春樓的門外。即使只是在門外短短停留的時間裡,我也在那些從馬車小轎上走出的人中,看到了不少朝中大員的面孔。還有一些年輕男子,看去便知是達官家的紈絝子弟。心中不由感慨,爲我大羲擔憂。

待走進了萬春樓,我更是驚詫萬分。上次無意中進入的藏春閣是最佳的青樓姑娘所住之地,自然有許多的雅韻。而這座前面的萬春樓主樓,則是處處極盡奢華,既是我出身相府,嫁入皇宮,在初看到時,依舊驚訝無比。

萬春樓主樓五層,中庭植一巨木,灑下蔭蔭片片,樹下蜿蜒了一條小溪,曲曲折折經過了這萬春樓大半位置。溪上飄蕩着蓮花燈,點點燭光如天上的星光落在凡間。而整個中庭,也被着曲折的溪水分成了不同的區域。

有離舞臺極近的,有看去甚雅也能清楚看到表演的,還有靠後看不清最前方的。不過,在中庭中散落着幾個圓形的小臺,也有舞姬歌姬在上面表演。

此時這裡高朋滿座,最前方的高臺之上,一個女子斜抱了琵琶在一層薄紗之後淺聲吟唱。歌喉婉轉動聽,傾訴出一腔幽怨,恰是那曲中之意。

我負手站在遠處,身上穿的是早前做好的男裝。金絲滾邊蟒緞襦衫,戴一頂紫玉發冠,清色淡雅中也露出幾許富貴之色,畢竟這裡認的,只有那白花花的銀子。惠菊和小喜子也換上了尋常富裕人家的衣服,看去一個眉清目秀,一個英氣十足,站在我的身後。好奇得打量着這裡的一切,眼神中不自主得流露出讚歎。

我正瞧着前面轉軸撥絃的女子一雙素手上下舞轉,突然身側傳來一陣濃郁的脂粉氣息,不由輕顰起眉。

“哎呀,這位客官,怎麼不找個地坐啊?”這聲音滿是阿諛諂媚,我轉了頭,一張大大的笑臉就出現在面前,甚至驚了一下。眼前的女人雖看去年紀不小,卻是風韻猶存。身上滿是珠寶,卻顯俗氣。

我翻轉着手中的摺扇帶了倨傲的神情說到:“是想找個好地方坐坐,只是,看去沒有哪裡適合。”

那女人“唉呦”一聲,裝出爲難的神色說:“想必這位公子也是來看牡丹的吧。只是這牡丹半月出來一次,今日的好位子早被京中公子們訂了去。出的可都是極高的價錢呢。不說別的,就那個樹枝下靠近前面的位子,就值三十兩銀子呢。”她說着看着我,又將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遍。我脣上一絲淡笑,側了眼,惠菊立即上前從袖中拿出一張銀票拉過那女人低聲說到:“我家公子不在乎銀錢,你只要給找個好位子,打賞錢定少不了你的。”

善手明徽高張清四

那女人面色稍動,嘴上卻還說:“這實在爲難。這京中哪家公子在乎這點銀錢。”惠菊沒再說話,只是將那銀票交給那女人。她展開只一眼,臉上立即堆上了笑容走到我身邊:“這位公子也是頭次來,我說什麼也是要找個好位子給您。”說着便要拉我的袖子,小喜子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了她,她面上訕訕的,不過看我的眼神多了些畏懼,便帶了我們三人穿橋過溪得走到了一處地方。

這裡前後皆是流水,側對了高臺,卻算得最前。僅一張紅木圓桌,便是與其他客人隔絕了開,正合了我的心意。待我們坐好,她招手便要喚姑娘們上前。我一擺手:“既然是要看牡丹,這些庸脂俗粉就不必上來了掃了本公子雅興。”說着示意惠菊打賞。

那女人得了五十兩打賞銀子喜滋滋得下去了。惠菊呀呀舌頭低聲說:“娘娘,這裡實在是銷金之窟啊。就方纔,就這三個位子,我便給了她三百兩呢。

我搖搖頭:“大花銷還在後面。讓你帶的銀兩可帶足了?”

惠菊點了點頭:“足了娘娘,加上從皇宮出來時皇上給的,足有一萬兩黃金。娘娘說今日多帶些,我便帶了六千兩,一千兩換成了散銀,整的如今是五千兩了。”

我“唔”了一聲:“五千兩黃金,夠了。”

說話間,周圍人密集起來,空氣中浮現上曖昧的味道。我大略得環視了下四周,都是錦衣華服的年少公子,個個臉上帶着癡迷的表情,盯着面前空空的舞臺。有跑堂的小廝端了瓜果茶點過來,我低聲問:“這牡丹姑娘,可是萬春樓的頭牌?”

那小廝一愣旋即笑起來:“這位公子,京中的男女老少都知道,牡丹姑娘,可是我萬春樓的頭牌姑娘,就是拿到大羲旁的地方,也能是花魁。豔名遠揚山河四出。聽你這話,倒像是異世來的了。”

我一怔,面上稍有些不悅。一旁的小喜子怒斥道:“大膽的奴才,竟敢以如此口氣與我家公子說話。”

我打開摺扇:“罷了,不與他計較。不過一個小廝,不要傷了興致。”之後擡頭看着那小廝:“我初來京城,並不熟悉。這牡丹姑娘半月出來一次,可在這日裡待客?”

那小廝搖搖頭:“牡丹姑娘只賣藝,不過若是她覺得哪位公子與她意氣相投,便還是有可能請去雅間小談的。只是。。。”那小廝笑了笑:“如今入了我家牡丹姑娘眼的,前後也就只有兩人了。”

我點了點頭拿出十兩銀子與他:“多謝。”

那小廝拿了銀子走了,我看着面前細瓷茶盞裡碧綠的茶水,淡淡一笑。

一聲“叮鈴”,滿室的燭火暗下去,唯高臺之上一片光亮。一個白衣女子輕輕走出,長長的秀髮半數披散下來,其餘挽一個墮馬髻,插一支白玉牡丹簪,一串細碎的珍珠流速盪漾鬢間,觀之如漪漪青漣,又若當空皓月投下銀華幻做美人,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令衆生沉醉。

其實若論其美貌,牡丹是美,卻不若宮中有些女子。宮中美人如麗妃者,美的大氣,美的耀目。如惠妃者,美的溫婉,美的靈秀。還有若怡淑儀者,美的淡雅,美的清冽。不過,卻因了她出身煙花之所,卻多了一分後宮女子所沒有的獨特的味道。

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低眉信手續續彈,輕攏慢捻抹復挑。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借白居易《琵琶行》中幾句)

我心下一顫,隨即面上就浮了笑容。這造詣高超的琵琶自幼年在清流子處聽過,便再沒有耳聞了。幼年時,清流子幾乎將一身的造詣悉數教給了我,獨這琵琶,我卻如何學也不若其他樂器那般順手。雖如今彈奏起來較一般樂者尚高出一些,可是,與當年的清流子相比,卻是差之千里了。而眼前女子,看起來與我幾乎一般年紀,一手琵琶卻隱隱有當年清流子的味道。我的手上不由隨着那琵琶彈奏出的聲音而輕叩桌面,倒是極其的相合。牡丹的眼波一個流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卻也只是一剎那,便又轉了回去。

一曲終了,牡丹起身,一直如冰霜般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流雲般的淺笑,頓時如三月裡破冰的春水,令人如沐春風。她輕一施禮,便在身邊丫頭的攙扶下走下臺去。

我的周圍響起一片嘖嘖之聲,有驚豔,有惋惜,最多的,卻是那些世家公子們意猶未盡,吵嚷着要牡丹再彈一曲的叫嚷聲。

那老鴇走了出來,就是先前我在秀荷房中所見的那個女人。只見她一笑向臺下所有人施了一禮:“今天看到如此多的公子前來,牡丹心中感激,特願再出來彈奏一曲。不過。。。”她眼裡精光一轉,臉上便是狡詐的笑容:“不過,這要看哪位公子出的銀子多,便彈奏哪位公子所點之曲。”

頓時臺下如炸鍋般,那些先前還一個個文質彬彬模樣的公子此時個個站起身來,叫囂着揮舞着手中的銀票,嚷出自己所出的價格。那老鴇聽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連連點頭應對。我心中突然升起一陣不適,有些難過,便起了身對惠菊說:“走吧,去見秀荷姑娘。”

在人聲鼎沸中我快步走着,這周圍的一切是如此陌生,彷彿所有的熱鬧與我無關,彷彿周圍震耳的吵嚷聲,與我不過寂靜。我的內心,在震驚那如仙樂般的琵琶之後,對牡丹有惋惜,也有敬佩。如此女子流落煙花之地,實在是可惜。可是,如若讓她嫁人爲婦,豈不更是可惜。心中略感唏噓,便不再去想,畢竟我此次前來,是爲了見秀荷。

行至門口,身後的大堂安靜下來,稍後便是如天籟般的琵琶聲,我聞之一驚,那分明是一曲《流水浮燈》。

PS:今天因回家晚所以只能給一章,週三將補給大家。請諒解!

善手明徽高張清五

我站在藏春樓外,惠菊進去了片刻便出來悄聲說道:“裡面鴇兒講,秀荷正在待客,要稍等把個時辰的。”

我望了望已經黑透的夜空,心中不免有些焦急,從此處趕回護國寺需一個時辰,此時已近丑時,再無可耽擱了。心定了定喚了惠菊近前:“給那鴇兒一錠金子,要她想辦法,我們此時就要見秀荷。”

惠菊面上驚訝一掃而過,之後便領命去了。小喜子站在我身邊,低聲說道:“娘娘,一錠金子。。。只怕多了。”

我搖搖頭:“不多。能進得了這藏春樓的姑娘們,身價可都不低。而能入了這藏春樓的客人,身份更是可想而知。這鴇兒不敢得罪也無法得罪,不多給好處,她是做不來的。”

小喜子點了點頭:“那娘娘要見的這個秀荷,娘娘心中有十分的把握麼?”

我輕輕搖頭:“十分的把握雖是沒有,但七八分卻是有了。”

“若是這秀荷不願,娘娘該如何呢?”小喜子又問道。

我看了他一眼,眼簾一垂:“若是她不同意。。。”我巧笑起來:“她不會不同意的。”

不久惠菊與那鴇兒一起出來,面帶喜色。惠菊正要開口,那鴇兒上前一步,臉上是煙花地裡鴇兒常有的笑臉,卻都是外笑內平的。

“這位公子,方纔秀荷正在待客,那可是來頭頗大的。我也是費了好大的口舌才勸走了。”她一臉諂媚,我心中冷笑,面上卻也是恭謙:“有勞這位嫲嫲了。”

秀荷房中依舊是原來的樣子。我讓惠菊與小喜子受在門外,自己走了進去。

秀荷正坐在桌前,身上一襲淺粉墨荷的襉裙,面容清麗。聽見門響擡了頭看我,臉上驚詫了下隨即便笑了:“是你。”

我點了點頭:“秀荷姑娘好記性。是我。”

秀荷拿起桌上一盞茶水遞給我,又細細打量了片刻,忽得笑起來:“當日見你一副窮困模樣,不想今日。。。”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身斐然的服飾不置可否一笑:“那日。。。也是不得已。”說罷飲了一口茶環視四周:“你這裡,倒是沒變。一算,也有近三年的時光了。”

秀荷點了點頭:“三年,不過白駒過隙。”說罷爲我斟滿茶水:“今日來,不會只是爲了敘舊吧。”她淡淡一笑,卻是善意。

我鄭重得點了點頭擱下手中茶杯:“是有件要事,需要秀荷姑娘幫忙。”

。。。。。。

清晨時分我已回到護國寺,在空靈悠遠的佛鼓聲中走進普賢殿,安靜而虔誠得誦起經來。內心最重的石頭已經放下,昨夜兩個時辰的交談,秀荷已答應幫我秘密竊出萬春樓的賬本,還有那些我所需的證據。我在去時不曾想到,秀荷竟是如此憎恨萬春樓裡鴇兒,還有那背後支持的柳大人。一聽我說起,想了片刻便答應下來。只是這賬本難找,若是偷出更是不易。秀荷對我的身份很是好奇,我只說自己是朝廷中欲除去柳家一派中人的家眷,如今只要有了這賬本,便能扳倒柳家了。綠柳不再多問也就算信了。我將惠菊身上所帶金銀大多給了她,又許諾,一旦成功,這萬春樓,我交給她打理。

如此,柳家之事,便多了幾成的把握。

誦了一天的經,內心平緩下來,心中甚多的憂煩也散去一些。夜裡竟也睡得實在了些。

次日清晨再起,用過早飯,便是要回宮了。

普濟方丈將我送出寺門,我剛拜謝過,他和藹一笑,將一本經書雙手遞到我的面前柔聲道:“心中的陰影不宜久存,存得久了,便再揮之不去了。這世間,有太多無可奈何之事,太多無可奈何之人,太多無可奈何之心,便是非理直氣壯,卻要理直氣和纔好。”

我擡頭看他,清和眼底便盡是慈悲,不由眼角一酸,內心翻涌,再次福身重重謝過,雙手接過那本經書,面上一層清雅淺笑:“多謝法師。”

“阿彌陀佛”普濟方丈笑起來:“娘娘走好。”

馬車“轆轆”前行,周遭是奉命守衛的親兵。行至京城外十里突然停了下來。惠菊輕掀開門簾:“出了什麼事?”

我一直低頭看着那本經書,普濟方丈還贈與我了三隻香蠟,蓮花形狀,拿在手上如玉生香,溫潤柔滑。正感悟佛法無邊時,惠菊低呼一聲下了馬車去,同時對我說:“娘娘,皇上來了。”

善手明徽高張清六

我放下手中物件,整理了心緒與表情下了馬車,就見沈羲遙騎在一匹通體盡白的神駒之上,意氣風發,英姿颯爽。身上白衣飄飄,仿若謫仙。身邊是徐徵遠,一身黑衣騎在黑馬之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嚴肅。

我下了馬車上前低聲笑問道:“皇上怎麼來了?”

沈羲遙沒有回答卻是伸出一隻手來,我猶豫片刻便將手伸了過去。他一用力,我便被他帶到馬上,心中一陣狂跳,略帶嗔怒得看着他。沈羲遙“哈哈”一笑:“今日春光明媚,朕在宮裡待得煩悶,便出來迎你。”

我側了臉柔聲道:“皇上。。。”

他對面前跪着的侍衛說道:“你們先回宮去吧。”之後指着惠菊對徐徵遠說:“你帶着她好了。”

我一愣看着沈羲遙:“皇上要?”

他神秘一笑:“很久沒有出來了,皇后可願陪朕賞賞着京中民風?”

我宛然一笑:“自然願意。”

於是,華燈初上時,我便與沈羲遙並肩走在了京城的大街之上。惠菊與徐徵遠跟在身後,徐徵遠的手一直按在腰間時刻警惕得看着四周,我知道,那裡是護劍所在。惠菊卻是一臉歡喜得四處看着,臉上滿是笑容。

眼前是京城久負盛名的酒樓聚仙閣,沈羲遙看了我一眼:“可餓了?就在此用飯吧。”

我低眉一笑,心思一動:“都依夫君的意思。”

他聞言一愣,隨即臉上便是甜蜜的笑容,連連點頭,內心似是十分滿意。

這聚仙樓裡此時賓客滿座,竟是找不到一處空位。有小二迎出恭謙一笑:“幾位客官,此時沒有空位,若是願意,等待片刻便好。”我越過沈羲遙的身影看去,裡面人頭攢動,杯碟聲不絕於耳。便拉了拉前面的沈羲遙:“不如換家好了。”他搖搖頭:“這聚仙樓的鴿子蛋實乃天下一絕,今日即出來了,便一定要嚐嚐的。”

我掩口笑道:“只爲了鴿子蛋,未免。。。”擡頭看沈羲遙,他的面上竟有如孩童般純粹的一絲神情。只見他搖了搖頭:“家裡做的,全不是那個味兒。”

我聽他說道:“家裡”二字時,心中一動,復平緩下來,淺淺一笑便站在他的身邊。可巧這時窗邊一桌客人結帳要走,沈羲遙便拉了我的手上前。我面上一熱任他拉着,惠菊他們跟在後面,也是面帶喜色。

不料,就在我們剛走進那桌時,兩個錦衣男子搶先一步坐下,甚至還撞到了沈羲遙。我心中一驚忙看向沈羲遙面色,只見他面上的不悅隱隱在眉間涌動,此時徐徵遠上前一步說到:“這兩位公子,我家公子先到的。”

那兩人倨傲得看了我們一眼,目光落在我與沈羲遙的身上做了片刻的停留懶懶卻無禮到:“誰看見了?”

PS:今日休息,特補上週末少更新的一章,即兩章。明日只有一章。

善手明徽高張清七

這時那小二走到我們身邊低聲對沈羲遙說:“這位客官,這兩位你們得罪不起,那邊也有一桌結了帳,不如就過去吧。”

徐徵遠白了那小二一眼:“他們惹不起?難道我們看着就像惹得起的了?”他的氣勢極大,那小二一時愣住,周圍也有人微微側目。

沈羲遙面上恢復了往常的淡淡神色開口對那兩人說道:“凡事講究先來後到,你們這般,便是不對了。”

那兩人“霍”得站起:“什麼先來後到,老子有錢有勢,如何?”

我聽得着粗口之言心中都已不快,更何況沈羲遙這天生爲王之人。我見他面色略略一白,眼中的不滿便生生流露出來。我怕在此曝露了身份,拉了拉他的一角:“夫君,這位子靠近窗邊,妾身此時不宜吹風,我們便換一桌吧。”

沈羲遙關切得看了我一眼,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他畢竟也是年少兒郎,意氣正發,又如何能平復心中由於之前那兩人不敬的言辭。卻見我滿眼懇求神色,拉着我的手緊了緊,便擡腳向另一桌走去。

本來一切到此也就結束,不想那兩人“哈哈”大笑起來,更是有一隻手竟拉住了我的裙角。

我一怔,沈羲遙也是一怔轉過身來,目光落在那隻手上,竟是如同利劍般,有似燃燒的火焰。

“把你的手拿開。”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不悅,低沉,威嚴。那兩人一愣對看了一眼,手便鬆了下來,不過輕薄之言又起:“這位小娘子看起來如此美麗,不如跟了我們,包你穿金戴銀,吃香喝辣。”

我面色一白,心中極其憤怒,身邊的沈羲遙更是要上前一步。徐徵遠一直在腰間的手也出來些許,一道銀光閃過。

就在此時,那小二硬是攔在我們中間,一臉的惶恐:“這位公子息怒,有話好好說。不就是一個位子,那邊的風景更勝,還是那邊坐吧。”

他的面上是苦苦哀求的神色,沈羲遙卻不理,此時這聚仙樓的老闆也走了出來,似乎是一看遍知了是什麼事,忙笑容滿面得連哄帶勸得將我們安排進了一個雅間。又讓小二奉上好茶。沈羲遙的面色依舊難看,看着那老闆要出去的身影突然說道:“這位老闆,請留步。”

那老闆一怔轉了身:“這位客官可有什麼吩咐?”

沈羲遙看着面前的茶盞緩緩問到:“那兩人,什麼來頭?”

PS:週四起更新沈羲遙番外《此花開盡更無花》(暫定名)

那老闆長嘆一口氣:“不瞞您說,那是中書侍郎柳大人的家眷。”

我心中一愣,之後便是一喜。沈羲遙的臉色卻更加難看了。

“即是中書侍郎家眷,就更該遵紀守法,爲百姓做出表率纔對。”沈羲遙停了片刻又說道:“再說,不過是個侍郎,竟也如此囂張。”

那老闆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您說這話可要小心。您怕是不知,這柳大人的千金可是皇上的寵妃,官員們也多附庸他,在京中的勢力可不小呢。你剛那話若是被人聽去,可是要遭禍的。”

沈羲遙只“哼”了一聲,滿面的不屑。我低低笑了笑站起身:“這位老闆,我們也是從外鄉來的。這些都不懂。什麼柳大人楊大人的,還有什麼皇上寵妃。只是我們覺得,若真是如此,那這柳家就更該爲百姓做出表率。不說了,我們都餓了,你這聚仙樓裡有什麼拿手的招牌菜式,都端上來吧。”

那老闆諾諾得下去了。剛出了門,我的身邊就傳來“啪”得一聲巨響,回頭,沈羲遙面色煞白,額間隱隱有青筋暴出。

“好個柳大人。。。”他手用力處,一雙玉筷被砸成兩段。

欲爲聖明除弊事一

一頓飯在之後吃的索然無味便早早回了皇宮,我倒沒覺得什麼不好和不快,心裡是一直感慨老天的眷顧。看沈羲遙的臉色,他對柳家,似有不滿了。不過我並不好過問,只帶着溫柔淺笑看他熟睡,自己便去了側殿探望軒兒。

軒兒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回來的時候睡得正香。芷蘭姑姑一直陪伴着他,三日裡恐是日夜不眠,甚至消瘦了些。我心中感激,便忙讓她去休息,自己坐在軒兒身邊,輕搖着小小的搖籃,心裡想着之後的行動。

仍舊是借沈羲遙皇命之手,除去柳家,同時除了柳妃。不能怪我,若怪,也只能怪她們的家族,仗着皇恩,不知天高地厚了。

之後倒也算平靜了把個月,其間我命惠菊以回家探望之名見了幾次大哥,又去找了幾次秀荷。大哥那邊已經找到了更多的證據,而秀荷那邊,雖然艱險,但依舊是在兩月後,終將那賬本偷了出來。

此時已到流火七月,天氣漸漸轉涼下來。那日大哥奉命進宮議事,之後便請旨來了我處探望。彼時我正抱着軒兒觀賞夏日裡最後的百花爭豔,穿梭在萬芳吐蕊的御花園映水蘭香之中。

“皇上那邊似也有動作,據朝中親信講,皇上之前也秘密派人調查了柳家。”大哥一邊反折了一朵早菊逗着軒兒,一邊悄聲說道。

我點了點頭,心中甚是明瞭那日沈羲遙是極不痛快的。

“這邊已經完全掌握了證據,只要參上一本,皇上必然不會輕饒。”大哥說着,面帶喜色,我懷裡的軒兒卻掙扎起來,一雙小臉有些微紅。

我淺淺一笑將軒兒交給身後的惠菊:“軒兒似是餓了,你命乳母帶他回去。今日出來得也久了。”

惠菊下去之後,我才緩緩坐在花間一隻長凳上,大哥負手站在我面前,一雙眼睛緊緊盯着我。

不知爲何,我沉思了半晌之後說:“再等等。”

大哥一愣:“爲何?”

我抿了抿嘴:“總覺得,若只是這些證據,似乎難以完全達到我們要的結果。畢竟。。。”我擡頭看着遠方,昨夜裡玲瓏有些發熱,沈羲遙本在我處用膳,得知之後就過去了,一夜未回。

“畢竟柳妃在皇上的心中,分量是很重的。要做,就要做到當初孟翰之那般,讓皇上沒有辦法原諒。”

心中一陣茫然,大哥久久得看着我,定了定身子說:“那就由我們來想辦法吧。”

這天晚膳前,沈羲遙抱着軒兒一直逗他開心,軒兒也不知怎的也一直“咯咯”笑個不停。我見沈羲遙龍顏大悅,心中也有了幾成的把握。

“皇上,”我蓮步輕移,雪絲月華裙的裙底一道金色錦緞鑲邊,行走間有流光溢彩紛呈。“皇上,該用膳了。”

沈羲遙“唔”了一聲將軒兒交給芷蘭便坐了下來。我不宜察覺得一笑,端了一隻瑪瑙玉蓋盤放在他的面前。沈羲遙看了我一眼,手上的銀筷一指:“這是何物?”

我神秘一笑輕掀開,裡面十數枚拇指大小的圓潤之物透出柔和的光,看去皆是淺淺的金光顏色,襯在紅色的瑪瑙之上,甚是誘人。

沈羲遙“哦”了一聲:“這不是?”

我點了點頭:“是啊,這就是皇上之前帶臣妾在那聚賢樓吃的鴿子蛋。皇上快嚐嚐。”

沈羲遙一笑取了一枚,之後連連點頭:“不錯,只是若是從聚賢樓買回,此時味道不會如此鮮嫩。”

惠菊在旁一笑輕聲道:“皇上,這是娘娘親手做的。不是買回來的。”

我只安靜得喝着手中一盞甜湯,帶了最溫柔的笑看着沈羲遙。

“這是薇兒做的?”沈羲遙似是不信得看了惠菊一眼,又看着我。

我擱下手中的碗淡淡說道:“那日見你因之前之事沒有興致,想來吃得也不是很好,這美味一定也因了那兩個人而吃不出味道了。可是你身爲皇帝,自然不能常出宮去,我便拖了大哥將那秘方買來,前幾日大哥進宮便給了我,只是此物不甚好做,這才試了好幾回。今日終於算是有了幾分的味道,纔敢拿出來讓皇上嚐嚐的。”說完又是一笑:“皇上若是不信,後面小廚房的蒸籠裡,還有呢。”

惠菊在一旁多嘴到:“娘娘爲了做這個,前個還把手燙到了。”

“多嘴。”我回頭斥了惠菊一聲:“去看看小皇子睡了沒。”

沈羲遙捉過我的手:“燙在哪裡了?”我笑笑抽了回來:“一點燙傷,沒事的。”

他有些責備得說到:“這等粗活,讓他們做了便是了。”

我搖着頭:“畢竟是皇上你愛吃得東西,自然不能馬虎。他們做,我總是覺得不好。還是自己做了,心裡纔有底的。”

沈羲遙笑着,眼底盡是滿足。

欲爲聖明除弊事二

半月後,惠菊同以往一樣出宮去見秀荷,傍晚回來時面色卻不好看。晚膳前沈羲遙命人傳了話來,今日他去惠妃處,如此,定也是在惠妃那裡過夜了。

我先前已經請了怡淑儀來坤寧宮一起用晚膳,對惠菊的臉色倒沒有注意。

月亮升上來的時候,怡淑儀帶了身邊的宮女來了。此時軒兒已經睡下,我命了身邊的人下去,自己獨坐在桌前,含笑看着面前這個女子。

她依舊是一襲淺色衣衫,倒最是襯她氣質中的清麗婉轉。此時她默默得低着頭,一張紅脣緊緊抿着。

我淺淺一笑:“妹妹不記得我了?”

怡淑儀愣了片刻終擡起頭來,帶了略有不信的聲音問道:“真的是你,謝娘?”

我苦笑着點了點頭:“是啊,是我。”

怡淑儀臉上的神色大變,滿是置疑。不過我心裡清楚,她應是知道的。只是一直猜測的成了現實,畢竟還是難以接受吧。

我端起面前的茶具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半晌纔對她說道:“那日,多謝你了。”

怡淑儀搖搖頭竟也在我的示意下坐在了我的面前,仔細得打量着我,突然無聲卻有些哀苦得笑了起來。我並未理會她的笑容,只又斟了一杯茶給她,看着滿桌的佳餚說道:“請你過來一同用晚膳,這麼久了,近一年的時光,早該謝你,卻一直耽擱了。妹妹不會怪姐姐吧。”

怡淑儀淡然一笑:“臣妾不敢。”

她夾了箸菜卻又放下,終還是不信得看着我:“你真的是謝娘麼?”

我點着頭:“是的,我是那個當日被你救出冷宮的謝娘。”

“可是。。。”她遲疑了片刻:“皇上一直說,你在蓬島瑤臺休養身體的啊。”

我不置可否得笑起來:“皇上那樣說,自然有他的道理。”說罷望着窗外的明月:“不過,也是因我犯了大錯,皇上不殺我,已是最大的開恩了。”

怡淑儀定定得看了我很久,輕輕得嘆了口氣:“皇上他。。。”她說着卻止住了,只是目光之中,分明有哀怨之情溢出。

我見她如此,便不好再說些什麼,只看她默默得喝着手中的香茶,一雙眼睛迷濛。

“那日麗妃生日,皇上夜裡是去了你那裡的,難道就沒有問你什麼麼?”我不動聲色得問道。

怡淑儀怔了下,旋即搖了搖頭:“皇上之前問了我是不是和你認識,我心中害怕,便否認了。”

我“哦”了一聲:“皇上也就信了?”

怡淑儀搖搖頭:“皇上眼中是不信,可是卻沒有爲難我。不過之後便是很多日沒有召見我。再見時我本想說的,可是剛開了口,皇上就制止了。”怡淑儀說此話時言語中有些爲的難過之情。不等我開口她又繼續說道:“我自得到皇上寵愛之後,卻一直覺得這寵愛像是借來的般,每日裡小心翼翼,生怕惹了皇上不高興。皇上待我是很好,可是,我卻覺得,他看我的目光,其實不是落在我身上,而是透過我,看着別人。”怡淑儀目光直視着我:“如今我便知道,他看的,是皇后你。”

我心中一愣,手上的銀筷一顫,卻是笑了:“怡淑儀錯了,皇上。。。”我沉吟了半晌說到:“皇上看的,就是怡淑儀你,那時我深深惹怒了皇上,他恨我還來不及,若他透過你看的真是我,那你恐是不會有半點皇寵在身了。”

怡淑儀沒有回答,只飲盡了杯中茶水,連連稱讚道:“皇后娘娘處的茶果然不一般呢。”

我知道我們都不願再就剛纔的話題說下去,更何況我今日請她來,並不完全是爲了敘舊。

“妹妹若是喜歡,我便讓內務府給你送些。”說着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其實也不是什麼好茶,不過雪芽新焙罷了。”

之後便隨意得聊了些,漸漸得倒覺得兩人算是投緣,喜好方面竟甚是相似,怡淑儀在我一直以來暗中的觀察之下,算是這後宮之中少有的表裡如一之人,也是單純的一個女子。於是聊着聊着,便向我預計的話題聊去。

“聽說妹妹的家人都在嶺南之地。”我剝着一枚荔枝,鮮紅的薄皮之下,是潤澤若白玉般的果肉,看上去飽滿而多汁。只是中心一抹暗色,隱隱得透了出來。

“家父是在嶺南做一州之長,皇上本有意將家父調往京城,不過,卻受了些阻隔。”怡淑儀淡淡得說着,好似不在意般。

我裝作不知情得看着她:“皇上都有此意了,還能遇到什麼阻隔?”

怡淑儀面上有些不滿:“只因中書侍郎極力勸阻,家父纔不得入京的。”

我擡眼看她:“中書侍郎?”隨即眯了眼睛:“難道是柳妃之父?”

怡淑儀點了點頭:“正是那個柳大人。”看來她心中對此極是不滿。

怡淑儀心底醇厚,卻是十分的孝順。據我派人暗中瞭解,她父親患有風溼,在嶺南那種瘴氣頗盛之地,一年中大半病都是犯着,很是痛苦。而她父親的政績不錯,只要有人願意提點,入京爲官也是名正言順。可巧女兒得到皇寵,皇帝又有此意,本是順水推舟之事,怡淑儀也極是歡喜,卻不料,柳大人從中作梗,硬說怡淑儀之父政績卓然,當地百姓正缺如此清官,該留出色的官員在京外,幾番上奏,又有他的同僚不停得煩擾沈羲遙,此事便擱置下了。其實柳大人之話不無道理,沈羲遙也才願意暫擱下。只是,這背後,不過是前朝後宮錯綜複雜的糾葛所致了。

欲爲聖明除弊事三

“你父親的政績是有目共睹的,就算是留在嶺南之地,也該加官進爵,我記得當初柳妃得寵,便是求了皇上的。不然,她父親怎能做到中書侍郎之位。”我飲着茶不動生色得說着,怡淑儀愣了愣:“臣妾並不知還能如此的。”

我一笑:“不是你不知,而是本不該如此。哪有仗着皇寵爲親眷討官爵的。如此,朝中還不就只剩黨爭,人人都盼生女兒了。”我的話說得戲謔,不過也有認真在其中。

怡淑儀點了點頭:“娘娘說的是。那柳大人在京中,是有些仗着女兒得寵而胡作非爲呢。”

我眉頭一挑:“哦?怡淑儀也知道?”

怡淑儀淺淺笑了:“當初我進京遴選秀女,遇到過柳家人。便有他的親侄兒硬是要搶我做。。。”她垂了頭不再說下去。

我心中甚喜,不想老天如此眷顧,不過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做出憤怒的神情:“怎麼,這柳家都敢跟皇上搶了?”說着手一拍桌面,杯中茶水一顫,灑了些許出來。惠菊連忙上前:“娘娘,您氣什麼,您又不是不知道,那日在聚仙樓,那兩個男子不是連皇上都得罪了,那般氣焰。。。”我遞了惠菊一個眼色,她便緘了口。

“罷了,俗話說,一人得寵,雞犬升天。便是如此。只是柳家,本宮倒沒什麼,實是爲皇上不平啊。”我唏噓着說道。

怡淑儀何等聰明之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當下便站起了身:“娘娘,有什麼需要雪怡幫忙的,您儘管吩咐就是了。”

我一愣看向她,竟沒有想到會如此容易。

怡淑儀看着我:“當日臣妾與娘娘有緣結識於繁逝舊地,之後娘娘雖沒有來找過雪怡,不過卻暗中命人照顧雪怡的家人。我父親幾次來信都說到凌大人一直有意提攜他。還有去歲的災荒,若不是凌三公子及時相救,那我父親此時也許就不在這人世了。”她說得真誠,我也看着她:“這一切,算是報你當日相救之恩。若沒有你,也許,我也死在那冷宮之中了。”我低了頭,似有無限寒意從腳底升起,漸漸瀰漫了全身。

“如此,我便是真的有事,想請怡淑儀協助。”我盯着自己腳上一雙紅緞繡花鞋說道。

月上中天之時怡淑儀已經回去了。惠菊服侍我換了寢衣,素知我睡前是要讀書的,便又減亮了燭火,端來茶盞點心之類安放在窗邊矮几上。

我默默得回了身看着惠菊的舉動:“你說,這怡淑儀是否能信得過?”

惠菊手上停了一下:“娘娘。。。這個。。。”她踟躕着。

我一笑坐在椅上:“你跟隨我也多年了,說罷。”

“奴婢覺得,怡淑儀是可信得過的。畢竟娘娘之前對她有所瞭解,又暗中幫助了她的家人,她心中應是感激的。再說,她因其父之事與柳妃定然不合,娘娘身邊也沒有十分親信的妃嬪,如此怡淑儀是最合適的人選了。”惠菊低了頭:“只是奴婢不解,月美人是娘娘自幼的貼身侍女,娘娘爲何不找她協助呢?”

我一雙眼睛看着惠菊:“你說皓月。。。”沉默了片刻才說到:“皓月,已經與我不是一路人了。”我的聲音漸沉下去,惠菊站了一會,便收拾了東西要出去。

我一直坐在窗前的椅上思索着,卻有風吹進來。換上的寢衣淡薄,這一吹竟覺得有絲絲涼意,不由擡頭看去,卻見惠菊手上端着那隻楠木托盤,在門邊流連,要走不走眉間隱隱透着心事。

“怎麼了?”我喚着她問道。

“娘娘。。。”惠菊的口氣滿是遲疑,端了托盤的手上因用力而發白,似猶豫了很久才說到:“奴婢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臉色稍沉:“若是你覺得真不當講,就不會問我了。說吧,什麼事?”

惠菊依舊遲疑,卻仍是開了口,斷斷續續地說:“娘娘。。。今日我去見秀荷。。。在萬春樓。。。藏春閣。。。見到了。。。”

“見到了何人?”我實在看不了她如此,心下一急問道,語氣竟不復從前的溫和。

惠菊嚇了一跳,定了定心神才說到:“娘娘,”她走進房中突然跪了下來:“娘娘,奴婢在那裡看到了裕王爺。”

欲爲聖明除弊事四

我手上突然軟弱無力,手上的書也“噗嗒”掉落,正是普濟方丈贈與的那本經書,純淨的深藍色漫漾開去,猶如佛法無邊,卻不奢無華,正是本真,卻也最攝人心。

“你見到了裕王?”我的喉嚨似被什麼撕扯住,乾澀無比,聲音也失了往日的婉轉清涼。“在萬春樓裡見到了王爺?”

“娘娘。。。”惠菊似是被我的聲音嚇到,慌忙上前:“娘娘。。。”卻不再做聲。

我突然一笑:“這有什麼,裕王沒有王妃,那萬春樓裡盡是國色,男人嘛。。。”好似自己說服自己一般,強壓着心底最深處的震驚與難過,用滿不在乎的口氣又問道:“王爺是見了哪位姑娘啊?”

惠菊小心得看了我一眼:“娘娘,我看見,王爺從。。。從牡丹的房中出來的。”

寂靜,完全的寂靜,我幾乎失去呼吸。牡丹。。。不由想到那日裡那曲《流水浮燈》,雖然這曲子並非我做,只是三哥小時候吹給我聽得,不過,樂譜卻顯有人知。如是,那曲子,多半也是。。。

我不敢去想,細細回憶牡丹的身姿風采,心中一陣悵然所失。不由輕撫自己的面頰,苦笑着,我這是在做什麼。我是皇后,我答應了兄長忘卻那些前塵舊事。我已經有了孩子,更該將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隱藏起來,直到。。。淡忘。只是,爲何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在知道了這樣的消息之後,心潮起伏,心意難平。

惠菊不知什麼時候退了下去。直到燭火上下跳動我纔回了神來,撿起地上那本經書,強定了心神,兀自看起來。佛家箴言,一字一句,深刻心間。便感到平和豁然,只是,似有大石,重重壓抑着心底的什麼,有些喘不過氣來。

三日後傍晚,我請了怡淑儀前來,兩人正坐在坤寧宮小花園的池塘邊下棋,張德海笑吟吟得走過來。

“張總管,怎麼了?”我執了黑子落下,織起絹扇看面前的怡淑儀皺起了一雙黛眉,心中便知此盤該是我勝了。

張德海笑着:“稟娘娘,今日裕王進宮,皇上要與其議事,今夜便在御書房不過來了。”

我點了點頭:“那便囑咐了皇上別又是忘記晚膳,你仔細些。”

張德海打了個千:“僅遵娘娘教誨。”

我笑起來:“我那哪裡是教誨。”末了隨意問了句:“可是又發生什麼大事?皇上能留裕王通宵議事,想來不會是小事了。”

這一句本是無心,卻不想張德海臉色變了變,“嘿嘿”笑着:“老奴這就不知了。”

我擺擺手,雖心中生疑,卻不留他:“那張總管便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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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張德海的身影消失在坤寧宮重重紅牆之後,一直沒有說話的怡淑儀卻掩口笑起來。

“怎麼了?”我溫和的問道。

“沒什麼,姐姐。”怡淑儀執了白子落在棋盤一處。“只是覺得皇上和王爺感情實在深厚。我記得先前娘娘出宮禮佛那三日,皇上也是夜夜傳召王爺進宮議事的。不過卻聽說,其實兩人最後是在吟詩下棋了。”她笑得如姣花照水,明媚動人。“只是可憐了我們這些妃嬪,好容易姐姐出宮去,又來了王爺爭去了皇上。”她這最後一句明顯是玩笑之言,我的心裡卻翻轉起來。

我出宮那三日,沈羲遙竟是將羲赫扣在這皇宮之中三日,可見,他內心深處,根本是沒有放下那些前事,即使軒兒出生,他也是一刻都沒有放下啊。

夜裡命人送了怡淑儀回去,我便吩咐惠菊準備了些點心,帶了小喜子等人去了御書房。

御書房裡漆黑一片,根本不像有人議事的模樣。而殿外只有日常的守衛安靜得站在夜色之中,好似雕像般高大,只有那手中的長刀,在月色下發出清冷的光,給這沉沉夜幕增添了唯一的閃亮。

我站在殿門外,不見張德海身影,甚至裡面也沒有動靜。心中突然開朗起來,脣上是一抹淡到再淡的笑容,轉身翩躚而去。

大哥那日說的“我們。。。”,便是他與羲赫了吧。

欲爲聖明除弊事五

柳妃之父被關押進天牢是在一個萬物祥和的清晨傳來的。就如同夏日裡當頭的一聲霹靂,接着,便是傾盆的大雨了。之前大哥所做的所有的準備都那般的悄聲無息無人覺察。加上我從秀荷處得到的證據,柳大人的罪責便是無處逃脫。只是唯一令我感到驚詫的,卻是沈羲遙。據金鑾殿裡當差的太監說,當日大哥一上奏摺,沈羲遙便在朝堂上發了天威,當朝下旨將柳大人投入天牢。其實若是他願意,對柳大人的處決可以是削去官職發配便好,而天牢,一般說來,若是被關進去了,便是不會活着出來了。

朝堂之上的震動甚至傳到了後宮,幾乎一夜間人人私下談論的,都是此事。而柳妃,則是跪在養心殿外整整兩日。可是,沈羲遙竟不曾召見,甚至都沒有命了張德海將她帶回昭陽宮。直到第三日的清晨,柳妃幾乎昏倒在冰冷的石階上,才被昭陽宮的宮女扶回去的。

我雖知柳家爲何獲罪,卻並不清楚大哥是用了什麼手段讓沈羲遙氣極至此。不過,我並不需要去了解,我要做的,只是如同那日麗妃之事般,乾淨而不留痕跡得除去柳妃。依舊,是用沈羲遙皇命之手,取了她本該因家族而丟掉的姓名。

畢竟,柳妃在沈羲遙的心中,地位遠大於麗妃的。而這地位的來源,我想,大半便是因了她爲沈羲遙擋的那一劍吧。只是那一劍,卻又真的是因爲忠心,因爲仰慕麼?

柳妃被禁足在昭陽殿中,後宮裡也是議論紛紛。一時間似乎特別的熱鬧了。

我雖要除去柳妃,可是心裡卻是心疼着玲瓏。不知爲何,我竟一直是十分的喜愛她的。一想到後宮裡向來跟紅頂白的作風,柳家從目前的情形看,是不會也不可能翻身,而柳妃,也是一定還會受到更多的牽連,那些嘴臉的奴才們,定是會“爲難”了昭陽宮裡的人。我的心中便覺得心疼,卻也只是心疼那年幼的帝姬一人。

那日早膳後心中實在不忍,便要惠菊做了些小點心,想帶去昭陽宮裡。一來是看看玲瓏,另外,便是瞧瞧柳妃想再有什麼動靜。沈羲遙那邊我沒有去說,不是不想告訴他,而是我天真地認爲,以我皇后的身份,這後宮沒有不能去的地方的。正巧頭天晚上沈羲遙

翻了怡淑儀的牌子,便也是沒有見到,沒有去說了。

只穿了一件簡單的櫻花紋樣素紗縐裙,罩一層浮錦絹紗的對襟薄褂,晨間的微風輕拂,便有裙上栩栩如生的紗花輕輕飄蕩,就是花海一片的模樣了。頭上也是簡單的粉櫻簪花,一串流蘇步搖下點點金珠,便是皇后身份需要的點綴。

惠菊隨在我身後,眉間卻隱隱有着擔憂。我一回頭便看見她微皺着眉,便笑問道:“怎麼了?”

“哦,沒什麼的,娘娘。”惠菊擡頭笑了笑,卻又低下去:“只是據說柳妃被禁足,皇上意思沒有得到他的手諭,便是不能去探視的。”

我點了點頭:“我是有耳聞。可是確實放心不下玲瓏。”說話間眉也皺了起來。

惠菊看了看周圍說道:“娘娘,奴婢不理解,公主雖是皇帝的女兒,可是也畢竟是柳妃所出阿。她往日裡那般的害您,您又何必。。。”

我搖了搖頭:“玲瓏,畢竟是無辜的啊。”

惠菊見我無意再說,便也緘了口,默默跟隨我至昭陽宮前。

沈羲遙派了大批的侍衛把守此處,遠遠看去便感到一片肅殺之氣,那些閃着銀色光亮的鎧甲與長刀,更是給這個脂粉的後宮紅牆裡添上了一抹不和諧的剛陽。

我行至昭陽宮的門口,正欲進去,眼前一道銀光,我怔了怔後退一步,擡頭看去,是那守門的侍衛手上的長刀,一雙橫在我的眼前。若不是我退得快,便是一定會被傷到了。

“大膽。”身後惠菊一聲怒喝,隨後走到我身邊:“娘娘,沒傷到吧。”

我撫了撫心口搖搖頭,目光停留在半開的昭陽宮硃紅色大門上,從那道縫隙中,隱隱可見裡面凋花敗葉悽悽,竟無人打掃。而飛絮殿的大門如同一張獸嘴,緊緊閉着。

“讓娘娘受驚了。”領頭的侍衛慌忙跑上前,又呵斥了守在門外的那兩個守衛,之後一羣侍衛跪下行禮,我只擺了擺手:“不必。”

“本宮想進去探望公主,不知可否?”我淡和着聲音說道。

那侍衛一臉爲難:“這個。。。不瞞娘娘,皇上有嚴旨在先,任何人不得探視的。”

我眼中精光一輪:“便是本宮,也不得入內了?”眉頭微挑,半怒半笑得看着那個侍衛。

“娘娘。。。”那侍衛登時跪在地上:“皇上嚴旨,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娘娘您。。。都不能入內的。”他的聲音有害怕的顫抖。

我不想爲難他,便轉了身,這時,昭陽宮裡面傳來一聲輕微的開門聲,我聞聲望去,那飛絮殿裡走出一個小小的人兒,正是玲瓏,身後卻沒有嬤嬤相隨。

我心頭一緊,看來這昭陽宮裡的宮女太監,是真如傳聞中所述,多半都被撤去了。

我定定站在門外,看着玲瓏撿起一片樹葉,又拾起一朵小花,純淨的小臉上是不知世事的笑容,朝門外這邊看了一眼,便又轉身跑回飛絮殿裡了。

我心頭微酸,一轉身,便也回去了坤寧宮。

欲爲聖明除弊事六

怡淑儀來看我,是在我回去坤寧宮之後了。一路上雖然心中有所不快,不明白沈羲遙既然將柳妃禁足,本該就將玲瓏交給別的妃嬪代看,卻也是將玲瓏關在裡面,毫不是一個父親該做的行爲。

甫進了坤寧宮的門,就看見怡淑儀站在廣院之中,對着一株木蘭仔細觀賞着樹上綻開的木蘭花,神情竟是純粹不含雜質的。

“妹妹怎麼來了?”我笑着上前,也看着那木蘭說道:“我入宮的時候,這裡是沒有這株木蘭的。”

“哦?”怡淑儀驚訝得看着我:“那這株是。。。”

我淺淺一笑手撫上粗糙的樹幹:“我從冷宮裡回來,這裡就多了這株了。不知道是何時移植到此的。”

怡淑儀笑着:“既然如此,那娘娘定然不知,這株木蘭,是罕見的含笑荷花木蘭了。”(自己編的名字,不知道有沒有)

這次,便是輪到我驚訝得看着她,怡淑儀點了點頭:“我自幼喜愛花木,便多去讀了《全芳備祖》,也就知道些。”

我笑了:“怡淑儀果然博學廣聞。這《全芳備祖》本宮也只是略有耳聞而已呢。依稀記得那筆者是‘束髮習雕蟲,弱冠遊方外,初館西浙,繼寓京庠、姑蘇、金陵、兩淮諸鄉校,晨窗夜燈,不倦披閱,記事而提其要,纂言而鉤其玄,獨於花果草木尤全且備,所集凡四百餘門’的。”

怡淑儀面上露出敬佩之色:“皇后娘娘纔是博學廣聞,如此,娘娘也是看過了?”

我搖搖頭:“我若是看過還能不知道這是含笑荷花木蘭了?只是略有粗看而已,太小的時候,記不得了。”

怡淑儀點着頭:“這木蘭,是極難得的一株呢。大多木蘭花多無香氣,顏色也都是稍重或全白的,而此株,卻是淺和顏色,細聞之下,還有香氣。”

我仰頭看去,但見滿目淺粉,隱隱有略甜的花香,那朵朵奇花在微風吹拂下似點頭致意,看去開合之間,竟真有含笑之態。”

怡淑儀回過目光看我:“皇上將此樹移植於娘娘院中,對娘娘的一片情誼,由此也可見一斑了。”

我只是微笑,也只能微笑了。

之後攜了怡淑儀的手走進坤寧宮側殿隨意得聊着,自上次請怡淑儀前來之後,我們之間便多有走動,在對柳妃一事上,甚至在這後宮之中,我也算多了個幫手。

“說到木蘭,”我端起茶盞無意得說到:“本宮還有一隻碧玉木蘭簪是入宮時我母親贈與的呢。”說罷便讓惠菊拿來。

“這可是本宮的珍愛之物。我母親自我入宮之後,竟因着些許巧合,再未相見,也是因着她在我父親過世之後,去了江南我三哥家。”我說着將手中的簪子遞給怡淑儀,她小心地接過在手中細細觀賞,不住地點頭:“真是枚好簪子啊。做工與質地均是上乘呢。”

我見她也是喜愛,心中一橫,目光落在了玉製木蘭邊緣光滑的平邊,帶了柔和的笑意說道:“若是妹妹喜歡,便贈與你了。”

怡淑儀大驚:“這如何使得,這畢竟是娘娘珍愛之物啊。”

我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不防事。當日因我是在喜愛便複製了一隻,你手上這隻便是複製而來的,你真的喜歡便收下好了。也算我聊表姐妹情誼了。”

怡淑儀沉吟了半晌才說到:“那就多謝姐姐相贈了。”

說罷我們相視一笑,漸漸閒聊開去,也就聊到了柳妃之事上。

我帶了不以爲然地口氣說着今日所遇,怡淑儀便皺起秀眉:“如此,皇上怕是爲了護着她了。”

我點點頭:“妹妹看法果然和我一樣。只怕到最後,便是春風吹又生了。畢竟皇上對柳妃的情誼,非常人可比。”

怡淑儀眼睛眨了眨:“卻不知是爲何?”

我擱下茶盞,將柳妃入宮前那段舊事說與了怡淑儀,她聽後,沉默了許久。

“不過。。。”我笑了笑:“有些入宮後的舊事,若是誰在皇上面前無意提起,她要想翻身,幾年時間裡,也怕是難了。”

怡淑儀眉毛一動看着我:“所謂舊事,都是什麼?”

我起身走到鏨金雕花的香鼎前,看着裡面快要燃盡的梅花香一點餘輝,慢慢說道:“那可是多了。。。。”

欲爲聖明除弊事七

傍晚怡淑儀已經回去了,晚膳擺了一桌就等沈羲遙過來。我在配殿哄着軒兒,此時乳母已經餵過奶了,卻還沒有睡,我拿了一隻小鼓逗他,配殿裡不時傳來軒兒的輕輕的笑聲。

沈羲遙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景。不過,在我轉身看到他臉上略有陰沉的面色時,心中“咯噔”了一下,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

果然,沈羲遙過來抱了會軒兒之後,將他交給乳母,與我用晚膳時,之前因軒兒而露出的笑臉此時又換做陰沉。我心中忐忑,小心得用着晚膳,沈羲遙一直一言不發,氣氛十分僵硬。

我夾了一箸碧綠青菜正要吃,沈羲遙突然冷冷說道:“今日你可是去昭陽宮了?”

我一愣,不是因他的話,而是因他的口氣,那般的不悅。片刻後我點了點頭:“臣妾是去了。”話音還沒有落下,沈羲遙一雙鷹隼般的利目直視過來:“朕真不明白,難道如今你也變成這般落井下石了?”

我詫異得擡頭看他:“皇上。。。”

他有些不滿的說道:“柳家已經獲罪,朕將柳妃禁足,難道你們還要讓朕將她殺了不成?”

他此話說得令我摸不着頭緒,只呆呆的看着他,心中有寒意漸漸升了上來。

“皇上,臣妾只是去探望,並無別的意思。”

“探望?”沈羲遙似是不信:“你與柳妃不合,去探望她做什麼?”

我一語噎住,半晌都沒有反應過來,只覺得鼻子酸起來,眼眶也有溼潤。他此話,分明是認定了我會害柳妃了。

“柳家之事,朕自那日起一直派人暗中在查,早朝上朕派的人剛上奏本,你的兄長竟也附上奏章。。。”他沒有說下去,但是我之前的擔憂與猜測看來是真的。他是會因這舊情將柳家從輕發落,而大哥的奏章,卻是將他逼到了不得不處死柳妃之父的地步。只是,這何嘗錯了,犯了錯的官員,是該按吏懲處的,難道真的因爲有女兒在皇帝身邊,就可以得到從輕麼?我的心中翻涌,實在是傷心,甚至有些看輕了沈羲遙,他根本不若父親所說的英名,他擔不起父親的讚譽。一想到父親,我的心更加沉重,彷彿什麼在啃噬着自己,手腳都冰冷起來。

”難道皇上,真是是想因這柳妃之故,從輕發落柳家?”我的聲音在此時自己聽起來都那般的冰涼,卻不看他,只盯着自己面前的金碗不再作聲。

沈羲遙似是怔愣了片刻,之後竟“哼”得一聲拂袖而去了。

隨着他腳步聲漸遠,我突然無力地頹坐在椅子上,惠菊慌忙過來,小聲得問:“娘娘,皇上這是怎麼了?”

我搖搖頭:“只怕是那日,大哥他們逼得過甚了。”

配殿裡傳來軒兒哭泣的聲音,我連忙起身,掀開配殿門簾的時候,我對惠菊說:“明日你出宮去找我大哥,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夜,軒兒哭了一陣便睡去,而沈羲遙卻沒有回來。不過,聽守門的小太監說,他是去了怡淑儀那裡,我才略感寬心。畢竟,怡淑儀那邊,也還能爲柳妃之事,幫我出一份力。

次日傍晚惠菊回來了,帶了一封大哥的親筆信。我獨坐在小池塘邊,藉着夕陽尚存的光輝看着。沈羲遙今日是不來坤寧宮了,早前張德海過來傳了話,他將在怡淑儀那裡用晚膳。如此,我便能安心的看這封信來。

果然,那日沈羲遙本意發配,大哥他們力勸,上呈一道道奏摺,大有逼迫的架勢。雖然沈羲遙終是將柳妃之父投入天牢,但是,大哥他們私下裡也說,是有些操之過急,逼得有些緊了。而沈羲遙,在早些年裡被父親逼過留下心中不快之後,此時,定然是更加的氣惱了。大哥信上要我小心行事,也說柳妃之父雖已在天牢,但是,只要沈羲遙願意,那麼被放出,自然不是沒有可能。而這,就是要看後宮之中的柳妃了。言下之意,便是除去柳妃。

我心中有些傷感,終究還是無可避免的,投入了這後宮傾軋,捲進了前朝糾葛之中了。夜半輾轉之際,曾想着,若是時光一直停留在最初進宮的日子,只我一人,沒有遇見羲赫前的日子,那該多好。可是,終究是回不去了啊。

我知道沈羲遙心中有氣,他之後幾日裡都沒有來坤寧宮,不過卻日日派了張德海過來抱軒兒去養心殿裡,多時兩三個時辰,少了也有一個時辰的。而我一直密切注意的惠妃那邊,卻沒有動靜,就如同她一直以來般,恬淡清雅。不過,卻是和皓月走得更近了。

一時間我只覺得這深深後宮之中,明媚的陽光之下,實是風雲變幻暗潮洶涌。只不過,都是暫匿着不發而已。

終於,大哥找到了更多的罪證,在朝堂上上疏請求懲治柳家之過,怡淑儀在後宮裡幫我經營那些“舊事”,半個月後,沈羲遙下了旨,出乎所有人意料,柳家滿門抄斬,包括那在昭陽宮裡的柳妃。

惟將終夜長開眼一

柳家倒得迅速,甚至很多人都還沒有明白過來是如何。沈羲遙很多天來一直陰沉着臉,不過,從大哥送進來的家書我知道,沈羲遙臉色陰沉並不是因爲朝堂上大哥一黨的逼迫,因爲在最後,當大哥拿出最有力的罪證時,沈羲遙在朝堂上就白了面色,之後便是真正的天怒了。

其實那道罪證很簡單,不過是柳家勾結了外族,其間,也還有一道證據,便是當日指派刺客刺殺。任誰都知道柳妃爲何得寵,爲何沈羲遙對她一直情誼綿綿,如今,所有的美好記憶都坍塌了,那認爲的忠心傾情,實際上,只是騙局一場。沈羲遙作爲帝王,自然是不能容忍的。

於是柳妃,便因這株連,斷送了性命。其中,也不乏怡淑儀之功。那碧玉木蘭簪能勾起沈羲遙對柳妃的一些不快的記憶。自然,還有怡淑儀“無意”問起的一些舊事。比如那冷宮中的李美人,自然是柳妃設計下了落胎之藥,之後又趁着李美人身體虛弱在藥劑中添了讓人發瘋的毒劑,纔有了之後李美人瘋癲不得不被送進冷宮的下場。還有當日推我入湖的乳母,雖然本是麗妃之過,但沈羲遙,畢竟不知,也會因了玲瓏是柳妃之女的原因,自然而然的想到是她的指使。

而我,只是做了一個旁觀者的角色,靜靜的,看着那個女人的消失。

柳家被帶往刑場的那天,天色極陰沉。我很早便從夢中醒來,沈羲遙已經一連半月沒有來坤寧宮,我知道他仍是對大哥他們的上書有所介懷,但是,他總會回來的。

空氣裡有着壓抑而沉悶的氣氛,我便想,這樣的日子,實在是與刑場上的血腥相襯了。那手起刀落的瞬間,那個人的心中,是否會有悵然所失之感呢?畢竟,這麼多年的情誼,即使最初是假,卻始終是難以磨滅的吧。

我兀自得笑了笑,去了側殿看軒兒,他正睡得香甜,小小的身軀在精巧的錦被裡,那般的可愛。我忍不住親了親他嬌嫩的小臉,便坐在了小牀的旁邊,拿起那本經書看起來。如今,似乎只有佛法,能讓我的心,平和下來。

我的雙手,也不可避免的,沾上了鮮血。

惠菊端了早膳的米粥進來悄聲對我說:“娘娘,用些吃食吧。”

我望着窗外的天空,端起碗說道:“這樣的天氣,怕是一場大雨了。”

惠菊也望了望:“是啊,不過,晴朗了許久,一場雨,也能將下暑氣呢。”

我一笑:“不到午時,誰都不能斷定,到底是降暑,還是蔽日。”

惠菊點了點頭:“可要奴婢出宮去看看?”

我搖了頭:“不用,自然是有回話的。”

這一日倒是平靜,天氣雖陰沉,卻終沒有降下雨來,午時三刻之時我跪在坤寧宮裡一個小小的佛龕前,握了黃玉念珠的手微微有些滑膩,是手心出了汗的緣故。

未時有小太監傳話過來,沈羲遙在坤寧宮裡用晚膳,我讓紫櫻去準備些沈羲遙愛吃的東西,便又一個人安靜得誦讀着經書。直到惠菊走進來,面上有着淺淺的喜色,我便知道,是沒有意外了。

“娘娘,前面的守衛說,一切順利。”

我將手中的佛珠恭敬得放在佛龕前,撫了撫身上細絹織錦的裙子,面上平和沒有一絲波瀾:“那便好。你去請怡淑儀過來吧。”

晌午時分,我與怡淑儀共遊御花園,麴院風荷裡荷花開的正盛,藕花菱蔓滿重湖。遠遠便有香風傳來,令人心神一震,不再介意暗沉欲雨的天氣。

“妹妹的父親,下個月便可進京了。”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一朵並蒂白蓮之上,上面有幾隻低飛的蜻蜓環繞,一池碧波,無風而動。

“雪怡多謝娘娘了。”怡淑儀輕輕施了一禮。

“謝我做什麼,你父親本就該入京爲官的。不過,”我轉了身,頭上碧璽寶珠的金釵一晃,一道掠影便閃過怡淑儀柔美的面頰。

“妹妹一定要記得柳家與孟家爲何到了如此下場,叮囑了自己的家人,進了京,便要牢守爲官的規矩了。”

怡淑儀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多謝娘娘教誨。”

我一笑,神色開滌起來:“如今柳妃不在了,後宮之中從妃位便沒了人,妹妹皇寵頗多,也該晉位了。”

怡淑儀一愣:“娘娘,雪怡無妊無功,之前因了皇上的寵愛已經晉位淑儀,此時,便是不能再晉位了。”

我輕輕搖了搖頭:“誰說只有有妊或者有功才能晉位?再說,你怎麼能說自己沒有功呢?”

怡淑儀不再說話,低下頭去。我靜靜得看着她:“若是你怕引得後宮其他妃嬪不服,那便不用擔心了。本宮自有辦法的。”

之後便是一同觀賞着池中盛開的荷花,怡淑儀在詩詞上也頗有造詣,隨口便吟出佳句。

“波面出仙妝,可望不可及;薰風入座來,置我凝香域。”她輕聲說着,面上柔和淺笑起來。

我看着她,她站在池邊,一身柔綠百柳衣衫更是襯得目若秋水,眉似遠山,面若芙蓉,體態婀娜。再加上本身的清潔氣質,更是自有淡雅沁入人心。

我的面上也浮上笑容,接口道:“東林北塘水,湛湛見底青。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莖。白日發光彩,清幽散芳馨。泄香銀囊破,瀉露玉盤傾。我漸塵垢眼,見此瓊瑤英。乃知紅蓮花,虛得清淨名。”

怡淑儀回頭看我:“皇后娘娘真乃不世出的才女。”

我淡淡搖頭:“怡淑儀過獎了,一點才情,不足掛齒的。”

“聽娘娘此詩,雪怡不由想到了之前曾撿到的一篇詩呢。”她似想到了什麼脫口道:“那詩寫的真好,我拿給皇上看,皇上都直誇呢。”

我心中一動:“是什麼?”

怡淑儀沉思了片刻說到:“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我心中大驚,這首詩是我當日在冷宮之中寫下放入水中的,本都忘卻,以爲沉溺在那漫漫湖水之中,卻不想,是被怡淑儀撿到了。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願。”我打斷了怡淑儀的話接着說道,面上,已經有清淚點點了。

怡淑儀愣在那裡,半晌才說到:“原來,這是娘娘的詩。。。”她低下頭去:“娘娘的詩,實在是動輒人心啊。”

我拭去腮邊清淚一點:“有感而發之詩,都是能震懾人心的。若是淑儀當日處在我的境況,必然會有更美的佳句。”

傍晚時候沈羲遙來了坤寧宮,我已準備好他喜食的菜式,又親自下廚做了那鴿子蛋給他。沈羲遙在側殿陪軒兒玩了半個時辰,終是坐在了膳桌前,面上,也是謙謙笑意了。

我倒了杯梨花白給他:“皇上不生臣妾的氣,不怨臣妾的兄長了?”語氣上雖是曖昧的抱怨,眉目間卻是柔情一片。

沈羲遙接過酒杯訕訕一笑:“你凌家爲朕除憂,朕賞還來不及,如何會怨呢。”

我嗔笑了一下:“那就好,皇上不氣了就好,願意來了就好。”說話間便夾了一枚鴿子蛋放在他面前青玉託底藍瑪瑙鑲嵌的銀碗之中。

“朕。。。”他竟不知說什麼,一雙眼睛卻看着我,隱隱有心事涌動。

“皇上,”我迎上他的目光說道:“柳妃已死,可是玲瓏卻不能沒有妃嬪帶。皇上遲遲沒有下旨將她拖付給那個嬪妃,臣妾心中擔憂啊。”我說着看着他,目光懇切:“若是皇上信得過臣妾,便由臣妾帶好了。”

沈羲遙搖搖頭:“軒兒太小,你一人照看便已費力,又要處理後宮大小事務,不能。朕這幾日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惠妃身邊有轄兒,也要幫你協理後宮,自然也是不能。”

我輕顰了眉,復舒展開來,淺笑吟吟得對沈羲遙說道:“其實臣妾掌管後宮,這本是臣妾該想的事,卻煩憂了皇上。臣妾有個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沈羲遙一挑眉:“什麼?”

我越過沈羲遙看向外面漆黑的夜空,有風吹拂院中的樹木,所過之處,便是“沙沙”之聲一片。

“後宮妃嬪雖多,但在高位的如今卻只有惠妃一人。自然所有的事物都只有她幫我打理。而惠妃本身身子又不好,也一直是淡泊之人。皇上如今有些寵愛的嬪妃,不如就一同晉上一位,也能填補了后妃之位的空缺了。”

沈羲遙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也好。一切都交給皇后了。”

我笑着:“至於玲瓏,既然柳妃生前與安婕妤交好,想來安婕妤定是也喜愛玲瓏,玲瓏也與之相熟的。不如將安婕妤升至昭儀,也不會委屈了玲瓏的帝姬身份。至於其他,臣妾想,如今要說皇上最喜歡的,該是怡淑儀了,臣妾也很是喜歡她,升至從妃最適。而其他,如月美人,晉上一級做婕妤便好。其他皇上雖有寵愛,但卻很少,臣妾的意思,便是不動好了。”我說完看着沈羲遙:“皇上以爲可好?”

沈羲遙默默了一會兒才說:“也好。你挑個日子下玉牒就好了。”復又似自語道:“若說朕唯一愛的,是薇兒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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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大羲歷,後宮妃嬪晉級,在皇帝授意之下,挑吉日行冊封典禮,之後,由皇后賜予玉牒方纔完成。

此次後宮三位女子的冊封典禮,因其中怡淑儀升至從妃,特是要稍正式得辦一場。我命了禮部挑選了吉日,下了懿旨,內務府便好生準備下去了。

典禮舉行的那天,和風送暖,妃嬪們齊聚在涵虛朗鑑,精心妝扮了自己,觀之滿目薄紗水袖,霞絲帔緞,銀光爍爍,金光閃閃。盡是香露縈迴,脂粉飄飛,檀扇輕搖,黛釵輝映,美妙豔絕。

安婕妤一身紫粉色錦緞寬帶海棠石榴裙,身邊的皓月也是一襲耦合色絲鍛錦邊隱花湘竹裙,俱是明華流彩,豔麗無匹。眉宇間是絲毫都沒有遮掩的得意。也不怪她們,在這深宮中苦熬了這麼多年,終於升了一層,歡喜是難免的。

不過,待怡淑儀走來時,滿室的光華便被她遮蓋了下去。芙蓉色蟬翼錦絲隱花拽地裙,寬幅銀絲帶,雲鬟半卷,星眼微餳,一朵大紅色牡丹花,嬌豔欲滴,悄悄綻放於雲鬢之上。又有平展纖絲鏤空金縷鳳貼在腦後,顯出華貴端莊。蓮步盈盈進入朝堂,纖腰婀娜,步態翩遷。

一時間,滿室的光華熄滅了,只有在正中的這個女子,帶着謙和的笑意,似還有些許的不適應,溫柔得低着臻首,一雙素手交握在身前,便是嬌羞可人了。

我端坐在殿閣上首,大紅的描金縐紗染花襉裙上有一隻展翅的鳳凰,以金絲繡就,十分生動。烏雲輕挽,娥眉淡掃,只一枚明璣珍珠釵,復一件金絲絡編成鏤空的流蘇巾子,斜斜裹在髮髻上。畢竟今日的主角,不是我。

惠菊在身後,手上一隻金八寶雙鳳紋盤裡,便是將賜給眼前這三個女子的玉牒了。

三跪九叩之後,三人由侍女扶着上前,再拜在我的面前,便是要聽皇后的教誨,再接受玉牒了。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下面皓月的身上,她似有些惶恐,但更多的,是興奮。我盯着她姣好的面容,心中唏噓,若是她如今仍站在我這一方,又何嘗只能纔是一個婕妤呢。不過,既然那日的毒酒已經表明了她的意圖,她的立場,那麼,我便不會再顧及着多年的情誼,不然,便是自身難保了。突然想到,如今知道我與羲赫有情的人,在這後宮嬪妃之中,恐也是隻有她了吧。只是她一直沒有在沈羲遙面前提及,卻不知意欲何如。

“娘娘,娘娘。”惠菊在我身後小聲得喚着,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出神得有些久了。

“幾位都起來吧,從今之後,便都晉了一級,更要恪守宮規祖訓,不能出了差錯,辱了皇上的寵愛。”之後便是例行的由我身邊的大侍女執暗黃懿旨帶我告誡了《女則》與《女訓》,還有宮規種種,整個大殿沉寂而靜默,底下的女子們紛紛凝神屏息,恭敬得聽着,面上神情嚴肅而認真。自此日之後,安婕妤變作安昭儀,月美人變作月婕妤,而怡淑儀,則成了怡妃了。

我的目光一一掃過那些如花美眷,最終,惠妃淡雅的身影進入眼簾。她依舊是淡淡得不引人注意,似乎消失在了這脂粉繚繞的涵虛朗鑑之中。不過,她畢竟是四妃之一,這樣的場合,是必須參加的。我看着她如江南煙雨迷濛般溫柔的樣貌,實在無法相信,這樣的女子內心竟是機關重重的。卻也感嘆後宮,不論如何的女子進入,都會在漫漫時光之中,脫胎換骨。

之後的日子,後宮出奇得平靜,我在時時提防的同時,一面與怡妃較交好,另一面,則把心思全放在了軒兒的身上。自先前那場病後,軒兒便時常有些小小的症狀,看起來細小,一夜便好,可是我的心中,卻知道,一切,都不會是那般的簡單。我的敵人,已經在暗中行動了。而目的,若是不錯,便是我的兒子了。

沈羲遙爲此派了太醫日日前來爲軒兒診斷,由此,便沒有大礙。這太醫我熟悉,就是當日最先診出我有孕,我不讓他告訴沈羲遙的張太醫。

一日清晨,沈羲遙上朝去後我便再睡不着,換了秋香色錦緞牡丹的蠶絲印花裙,喚了惠菊陪我去御花園散步。此時大多妃嬪都未起,御花園中一派寧靜祥和。秋風已經悄悄得將樹上的綠葉染成淺黃顏色,還有凋落的花瓣片片鋪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之上。

我漫無目的的走着走着,不覺就來到了一處院落前。擡頭看去,不由一怔。

海晏堂。

有風吹拂着檐角的銅鈴,便有清脆的“叮噹”聲傳來,悅耳動聽,意境深遠。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羲赫修長挺拔的身影,周圍的一切因沒有高大的紅牆,彷彿帶我回到了黃家村的那段時光。似乎一閉眼,羲赫就出現在眼前,一襲白衣,如神如仙。

我不由笑起來,這裡,他應是許久沒有來了吧。閉了眼,呼吸着清晨清爽的空氣,有早菊略苦的香氣衝進鼻端,便是清醒了。

“奴婢參見王爺。”惠菊的聲音突兀得響起,我一愣,內心涌動,幾乎不敢睜開眼來。只認爲是自己聽錯了,可是,惠菊的聲音不會錯。

我緩緩睜開眼睛,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一襲天青色螭龍朝服,襯的人鍾靈毓秀,氣宇軒昂。

他也是定在那裡,與我相視,面上漸漸浮上笑容,那般的純粹,卻又似想起什麼,慌忙行了禮:“小王參見皇后娘娘。”

我心中一苦,就如同空氣中漂浮的早菊的氣息,硬生生扯了嘴角:“王爺不必多禮。”

之後便是尷尬。好在惠菊機靈的問道:“王爺怎在此?此時該是早朝時刻啊。”

羲赫面上終於放鬆下來,好像得了救命的稻草:“是早朝,皇兄要我前來取了邊疆地圖的。前段時日繪得差不多,放在海晏堂裡,張德海一直沒有來取。”

我“唔”了一聲:“那王爺快去吧,讓皇上等急了,可不好。”

羲赫點了點頭,走過我身邊時低低問了句:“你可還好?萬事小心戒備。”

我心頭一暖,目送他離開。

這一見,心裡便是起伏難平,直到回去了坤寧宮,也不得平復。往昔種種,那些我以爲埋藏起來的過往,卻又不由再次涌來,充斥着我的整個頭腦。

傍晚張德海帶話過來,沈羲遙留了羲赫用晚膳,稍後便定是議事到深夜了。我這才傳了晚膳,讓惠菊請怡妃前來一同享用。與怡妃閒話了很久才送她回去。自己哄了軒兒睡下,卻怎麼也睡不着了。倒不是因這匆忙一見,而是,自從柳妃死後,我夜夜不得安眠,一日甚過一日。有沈羲遙在身邊還好,而獨自一人的夜晚,就是輾轉難以安眠了。

我沒有告訴沈羲遙,怕他擔心。前朝上近來出了些急迫的事,他常常又是在御書房中與親信大臣議事到深夜了。我只暗中請張太醫開了安神的方子,卻也是逐漸失去了效果。此夜,又是難眠的一夜了。大紅鮫紗帳外燃着一對高燭,照得滿室華彩。我實在無法入睡,便披衣起身就着燭光,靜默得跪在佛龕前,誦讀着〈般若心經〉。此時,也只有藉着無邊的佛法,驅散心中的陰影了。

外面的風輕輕吹着,這樣的夜裡,一片靜謐,只有樹葉婆娑的聲音不斷傳來,更顯幽靜。宮人們多睡下了,我披衣走出殿門,清涼的風拂在身上,將身後輕柔的白絲月羅寢袍吹起,如同暗夜一隻飛舞的蝶,孤單而驚心。

隔着夜幕下重重宮牆看去,北邊那座最高的殿閣,此時隱隱能望見燈火。我想,這又是一個不眠的夜晚,不只是我,還有在御書房中的那二人吧。

也只有在這樣的夜裡,往事再次如潮水般洶涌而至,無法控制。我總是深深的呼吸,安定了心神,目光一別,便是軒兒住的側殿小房,那裡也是徹夜點着一盞清燈,芷蘭帶着乳母們就休息在軒兒的身邊。還有侍衛,在這後宮禁地中行走的侍衛,在闕闕宮殿裡值夜的侍衛,無聲息得守護着這個巨大的牢籠。裡面的人想出去,而外面的人,卻擠破頭得,要進來。

我突然想到,等過了年,開了春,又到了選秀的時候了。那時,又有多少如花美眷,投身進這個噬人的地方。

不是君王無情,卻是這後宮,本就是無情之所。

當夜風浸染了周身,寒意點點升起的時候,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站得久了,也想得多了。最近常是如此,好似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在生命的最後,緬懷着往事與今朝。

不由宛笑起來,拉了拉身上的披肩轉身走了回去

之後,卻依舊是無法安眠。夢中麗妃哀怨的召喚中,又加進了柳妃慘白的臉,她們質問着我,糾纏着我,讓我在每一個獨自的夜晚,輾轉反側,大汗漣漣得驚醒,之後,便有淚滑落。

清晨惠菊帶人端着洗漱用具進來的時候,我和衣坐在牀上,目光有些虛渺,惠菊見我已經起身甚是吃驚,之後,就發現我有些不對勁了。

“娘娘,娘娘。”她喚了我好幾聲我都似沒有聽到,惠菊怔了怔上前,卻見我面色蒼白,眼窩深陷,眼中盡是血絲,不由愣在那裡。

“娘娘,你怎麼了?”她輕輕搖了搖我,我才從一片空白中反應過來,朝她淺笑了下,卻覺得很是無力。畢竟細算起來,我已經有三個夜晚,沒有好好安睡了。身上乏得厲害,接過惠菊遞上的手巾在面上覆了覆,溫熱的感覺卻另本身就不清醒的頭腦愈加混沌起來。我將手巾遞給惠菊的時候輕聲說道:“本宮今日有些不適,吩咐下去,免去六宮今日的晨昏定醒。”說罷靠在柔軟的大紅錦緞軟墊上,閉上了眼睛。

外面的日頭已經升了起來,即使閉了眼睛,也是一片明亮。我的心突然安定下來,幾欲就此睡去。卻突然一切暗沉下來,我心中一驚睜了眼睛,才知惠菊以爲我又睡去,將厚重的牀幔放了下來。

我苦笑了片刻,伸手掀開對惠菊到:“軒兒醒了麼?我再睡會兒,把這幔帳收起來吧。”

惠菊答道:“小皇子還沒有醒,不過嬤嬤們都起來了。芷蘭姑姑一直帶着,娘娘就不用擔心了。”

我點了點頭:“如此,我就再休息片刻。巳時了喚我起來就好。”

不知爲何,這一覺開始時睡得不甚踏實,卻在之後安穩起來。雖然睡着,卻是內心歡喜。這一覺似乎睡得很長,待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

正要喚來惠菊,卻看見一雙笑眼盯着我,那眼神中,還有擔憂之色。

“皇上,”我坐起身:“皇上怎麼在此?此時不是該在御書房的麼?”

沈羲遙笑了笑:“是該在那邊的。還有大臣等着。只是,下了朝時想,有三日一直在處理國事,實在想念你和軒兒,便先過來看看。”

我“哦”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被他握在掌心,那般溫暖。只是,我的手心,卻隱隱有了汗意。

沈羲遙的臉色此時便是擔憂:“聽惠菊講,你晨間起來的時候感到不適,可傳了太醫來瞧了?”

我一笑:“昨夜睡得不好,總有風聲擾了睡眠。晨間才感到乏力的。這才又補眠了片刻。本想着巳時就起來,如今,”我看了看天:“該有午時了吧。”

沈羲遙寵溺得一笑:“是啊,午時了。”

我輕推了他一把:“那皇上還不快回去御書房。”之後輕顰到:“早朝下時恐只是辰時三刻,如此,皇上在此也有把個時辰了。那些大臣還不是也苦等了這麼久?”

沈羲遙點了點頭:“朕本意過來看看便走,只是,”他的眉頭皺起來:“朕過來時你睡得並不安穩,一直翻身,眉頭也是緊皺的。朕執了你的手,你這才舒展開,看去睡得也踏實許多了。朕怕一鬆手,你又睡得不好,便才一直在此的。”

我聽之心頭一暖,嬌羞得低了頭去:“皇上。。。”卻不知再說什麼。

“朕命太醫爲你開些安神的方子。看你面色依舊不好,許是這後宮之中誅事煩心,操勞了。”

我點了點頭:“近來皇上也憂心國事。臣妾不能參政,也不知是何事,但還請皇上保重龍體啊。”

沈羲遙在我額上深吻了下去:“別擔心朕,照顧好你自己。”

之後的夜裡,沈羲遙都會來我處過夜,但我知道,大多時候,他以爲我睡熟了,便起身坐在桌邊批閱奏章。而我,其實也沒有熟睡,有時就定定得看着鮫紗帳外那個身影,不知爲何,我覺得寂寞,而那個身影,卻更是寂寞。不過,沈羲遙在的時候,夢魘便不常來擾了。

那日,沈羲遙在窗前看一本奏摺,眉頭逐漸蜷曲成蠶,我一直悄聲得觀望着他,只見他將奏摺放下,神色凝重低聲喚來張德海:“去,到海晏堂請羲赫過來,朕有事與他協商。”

張德海下去了,我卻定在那裡。海晏堂,羲赫。。。

沈羲遙向我走來,我忙闔上眼裝作一直睡着。我聽見他在我耳邊悠悠的一聲嘆息,之後,九重幔帳放了下來,頓時,我陷入了一片濃稠的黑暗之中。

第二日前朝有消息傳來,柔然國在我邊境似有異動,邊境子民自之前回鶻侵犯之後,都心存恐懼。此時更因不知柔然何意,便有邊將上書請旨。

沈羲遙與衆大臣商議,卻是分了兩派,一時又是在朝堂上爭得不分上下。據聞沈羲遙倒是一直冷眼看着,羲赫也沒有表態。而我知道,他們,在前個夜晚,該是已經商量好了的。

最終是前遣人刺探,但仍是調撥了部分士卒增援以備不測。又迅速從西南之地調回二哥前去鎮守。畢竟柔然國實力較回鶻雖弱,但仍不能小覷。尤其此次他們意圖不明,便是爲難。

後宮倒沒有因此而產生波瀾。我只要知道前朝都有什麼事就好。每日裡多是陪伴軒兒。而軒兒,雖然還未足歲,但已經顯出優於平常孩子的聰慧來。我心甚喜,沈羲遙亦然。而惠妃的轄兒,想必之下卻顯得老實。不過,都還是小小的嬰孩,看不出什麼。只是後宮裡多傳言,軒兒天賦異稟,而轄兒卻是乖巧敦厚。

我聽了只是笑笑,心裡卻隱隱有着擔憂,這樣的話一定也傳到了惠妃耳中,哪個做母親的不愛自己的孩子,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好,如此,該是結下怨了。

天氣轉入秋涼的時候,我夜裡不能安眠的狀況越發嚴重起來。甚至沈羲遙在身邊都不得有用。我又怕他憂心,只有裝着睡着,在聽到他睡熟去均勻的呼吸聲後,張着眼到天亮。如此,白日裡的精神漸漸低迷起來。人也消瘦了下去。

此月份,馬上便是沈羲遙的萬壽節了。宮裡宮外忙忙碌碌一片。畢竟萬壽節絕非小事,隆重程度一年裡只有元旦能與之相媲美了。

各邦國,屬國的都會派遣使節前來,還有各地官員也會進京賀壽,奇珍異寶這幾日裡源源不斷得送進宮中。禮部也是忙得喘不過氣。因我的皇后,後宮之中筵席之上許多細瑣之事需我定奪,因此,每日裡坤寧宮常有禮部當值太監進出,一份份玉牒發出去,眼看着,萬壽節就近在眼前了。

沈羲遙依舊幾乎夜夜在我處度過。每每纏綿之後他熟睡去,我也能因着疲憊小睡片刻了。也好,總是比先前那睜眼到天亮的光景好多了。

只是,身體上,卻似乎有些不負重荷了。

那日,萬壽節的大多事宜已經確定完畢,難得空閒了一天,清晨沈羲遙上朝之後我便帶了惠菊去御花園。此時金菊遍地,觀之一片輕肌弱骨,金瑞流霞。一時詩興大起脫口吟道:“粲粲黃金裙,亭亭白玉膚。極知時好異,似與歲寒俱。墮地良不忍,抱技寧自枯。”(唐·吳履壘《菊花》)

“好個‘墮地良不忍,抱技寧自枯’。”那個我熟悉的聲音在身後突兀得響起,我身子一頓,竟是不敢回頭去。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絲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他的才情一向甚高,畢竟與沈羲遙一個帝師所教,自然不會遜色於人。

我這才緩緩轉身:“王爺怎會在此?不是該在早朝麼?”

羲赫淡淡一笑:“昨夜皇上命我處理些軍機政務,便是留在御書房一夜未眠。今早皇上便免了我早朝,要我在海晏堂休息。想來之後還是有事要商議的。”

我點了點頭:“那你該回去休息纔是。一夜未眠,恐是累了。”

他搖了搖頭:“習慣了。”只是淡淡的一句,之後看向遠處:“你怎麼。。。也如此早呢?”

我無奈一笑:“今日醒得早,便想看看這帶了晨露的菊花。”

羲赫大笑起來,復緊緊盯着我:“近來,你也辛苦了。”

“該是我做的,談不上辛苦。”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滿地的金黃中,一點潔白甚是奪目。

“太醫開的方子,可還有效?”他突然問了一句。好似清晨第一聲鳥啼,劃破了所有的靜謐,我的心猛地跳動,驚訝得看着他。

他看着我無奈得笑了笑:“張太醫與我也算舊識了。早前他曾做過隨軍的醫生,那時我剛做了將軍帶兵去西北駐守,便是兩年。”

我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之後苦笑了下:“那藥,有效的。”

羲赫卻憂心得搖了搖頭:“那藥不能常用,若是用得頻繁,便會逐漸失了效力了。”

我沒喲說話,只是輕輕一聲嘆息。目光所及,日頭纔剛剛升起,此時,六宮該是尚起未起,整個皇宮中,也是安靜一片的。

“王爺可願陪本宮走走?”踟躕了許久我終是問了句。也許仍是沒有放下,也許,是堅定了心思,這是最後一次了吧。

九曲長廊之上,溫柔的風徐徐吹來,池中點點殘荷,往日鮮豔的粉色如今已經枯敗下來。但沿着長廊卻是遍植了秀菊,或十丈垂簾,或日出海天,也有朵朵粉色太真含笑夾雜其間。這些本該是生長在精美盆器中的名菊,此時卻如同最平常的菊花般種植在此。由此也可想見,當年那個深得先帝垂青的女子,得寵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我的母妃很喜歡菊花,聽宮裡的老人講,這些菊,她都是親手種植在此的。”羲赫看着那些迎風顫動的鮮豔的花朵突然說道:“父皇對她的寵愛,盛極一時,後宮無人可匹,只是,卻終是紅顏薄命。”

我心中爲他感到悲傷:“你的母妃,定是集世間美麗優雅於一身的佳妙女子。”

他一笑:“我並未見過,只是聽那些老宮人講過。”

我心頭一跳:“難道,連畫像都沒有麼?”

羲赫搖搖頭:“有是有的。只是,我自出生便是太后撫養,直到父皇駕崩前才知道自己並非太后親生。之後,我怕看母妃畫像會讓太后傷心,便沒有看過了。”

我心中訝異,更是感慨於羲赫對太后的孝順。

“只是有時夜半會想,自己的生母,該是如何的模樣。若是她沒有過早離開人世,也許,今日也不會是如此了。”羲赫的一番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他面上一抹蒼涼卻是難掩。

風送來了淡淡菊香,清雅沁人。我們說着走着已不覺來到了煙波亭中。我在亭邊坐下,羲赫憑欄而立,我們的目光,皆投向了遠遠那幢金碧輝煌的殿閣之上。

一直無聲,惠菊遠遠站在亭外。風吹起我身上五色彩絛,輕柔得打在他天青色的便袍之上。還有悠長的髮絲,幾縷略過他的眼前,似浮雲,終是無法抓緊的。

他嘆了口氣,如同流霞,又似冬日裡第一片雪花,那般清淡,卻是無盡傷感在其中了。

“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突然笑着說道:“那時,我竟魯莽得以爲能帶你走。”

我一怔看向他,英俊挺拔的面容身姿不知何時已經染上一層蒼涼與憂鬱。

“初見你,便是在此吧。我是被那笛聲吸引至此,那聲音宛若天籟,當我看到你,即使隔着那層紗簾,即使有長劍在身,我依舊是以爲,你是那九天之上的仙子,降臨人世。”他絮絮得說着,似乎內心深處,與我一樣,將這樣的清晨當作了最後相見的時刻。所有的感情,所有內心最深處的話,便是要說明了,坦白了,也不枉一場情深,兩處相思。

“之後,我一廂情願得以爲,你只是皇上後宮萬千佳麗中的一個,不愛紛爭,恬淡嫺靜。”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池中唯一的一朵尚在開放的荷上,甚至我在想,這朵荷,經歷了多少風雨,經歷了多少時光,竟還能挺拔在此,即使,那鮮豔的顏色已逐漸淡褪,但是,依舊那般的動人心魄。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夏日,與你共泛一池春水。我常常在夢中重溫那美妙的時光。從此,在我的心中,蓮葉田田,便是人間最動人的風景。”

“你可知,在你告訴我你是誰的那個夜晚,我第一次醉酒,那是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但我依舊暗暗發誓,不論將來如何,我定會默默守護着你,只要你開心,我也便是開懷的了。”

“你知道嗎,那療傷的藥真的很苦,可是,因着那是你煎出來的,我竟能一口氣得喝下去。”

羲赫說着,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只是聲音中漸漸染上悲涼,那所有的往事在我眼前也一一浮現,心中越來越酸澀,我知道,這似乎算是我們對那段過往的訣別了。我只有安靜得站在那裡,聽他的傾訴。

“之後你受傷,小產,每一件都似鋼刀紮在我的身上。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得看着你,因了本身的良善在這兇惡的後宮之中步步遇險,我卻無能爲力。有時候我真的恨皇上,他即娶了你,寵了你,爲什麼不能保護你。可是,他是皇帝,有的東西,他給不了,也無法去給。這是他的無奈,也是我的無奈。”

“直道母后將你秘密送出宮去,我才知道,一直以來我以爲已經死了的心其實還在跳動。我出去尋你,我想,即使翻遍了這河山,我也要將你找到。還好,我尋到了你,也說服了你讓我守護着你一起生活。”他笑起來,他的笑那般的好看,如同初春最和煦的陽光,又似夏日裡透過茵茵樹葉投射下來的日暈,明亮,卻不耀眼。

“黃家村,我想,那將是我一生嚮往的地方。只因爲那裡,有我最溫暖的回憶,最動人的風景,還有,最銘心的感情。如果一切能停留在那段時光,便是用我餘生一半的時間交換,我也是願意。”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只是,所有的美好都消逝得太快,與我,卻已是滿足。”他蒼茫得笑起來,眼波涌動間,似有晶亮一閃而過。

我喉嚨緊澀說不出話來,他如此坦白的話語,卻將我的心生生撕扯開去,我隱隱覺得,他之後所說,將是我難以接受的。

“羲赫。。。”我輕輕打斷了他:“你怎麼了?”

他終於回頭,眼神久久停留在我的身上。晨曦灑在他英俊的臉上,給那堅毅的棱角增添了一絲柔和氣息。我看到他緩緩得綻開了笑顏,卻從那笑臉之中,看到了內心的哀苦與不甘,還有,無奈的妥協。

“柔然那邊,要與大羲交好。”他緩慢得說着:“已經進獻了公主,皇上。。。”

他突然停下,嘴張了張,卻沒有再說出什麼。

我的內心什麼東西轟塌了下去,終於還是有這樣的一天的。畢竟,他是清貴親王,終是要有如花美眷來配。而一國公主,正是最佳的人選。

“何時。。。”我只說出這兩個字,內心激動,面上似也白了下去。最深處的感情,終究還是沒有壓抑住,在這樣的一個清晨,在滿地的菊花之中,這個在我生命中也許是最重要的男子,在我的心頭烙下最深印記的男子,終於,還是無可避免的,要離我遠去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會有這樣的一天,甚至,在我再次走進坤寧宮大門的那個時刻,我便該是知道,所有的過往,皆成雲煙。

“柔然路途遙遠,最快,也要兩月時間。皇上的意思,在萬壽節之後辦。”他的聲音很低,卻有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的,小心的抓住了我的手。我一顫,卻沒有逃避。他手上的溫度逐漸傳來,我的心,在這溫暖之中逐漸平復。

“終於是要結束了,是麼?”我低聲問道:“其實,早該結束,斬斷這情絲了。不論是你,還是我。”我別過頭去,任淚水滿流了面頰。

羲赫的聲音似也有哽咽:“是的,一切,都要埋藏了。”復又堅定的說:“但是,我會一如既往地在暗中保護你。”

我閉了眼輕輕搖了搖頭:“不,你只要,做好你自己便好了。”

我看着遠遠的藍天,晨曦那般耀目動人,這本是人間最美的風景,此時在我的眼中,那光芒,卻似乎刺眼得讓人不悅。

“那首詩。。。”我沉吟了半晌:“還有後半闕吧。”

羲赫一愣,笑了笑點了點頭。

“是什麼呢?”我輕輕吟道:“別圃移來貴比金,一絲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羲赫只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一同觀賞,好麼?” 他突然說道:“這雲霞真美,我想以後,是再見不到如此美妙的風景了。”

我擡頭望去,太陽從一片金色的朝霞中升起,帶着無邊的金芒萬丈,衝破了重重雲彩,終在高遠的天空,露出盛大的身彩來。

一陣靜默之後,有宛若天籟的簫聲響起,一點一點沁入我的周身,那曲動人的《流水浮燈》,帶着些許的悲傷,帶着若干的蒼茫,還有本身的輕靈柔婉,迴盪在煙波亭的上空。陽光暖暖得灑在我的身上,如同最溫暖的手掌將我環抱,又似一牀最輕柔的棉被,在裡面,便是暖意無限了。

不知爲何,我的眼皮沉重起來,連日來的操勞一起涌上心頭,整個心都是疲憊的。也許不是連日來爲了萬壽節的操勞,而是不知從何時起,一直都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終於放鬆了下來。

眼前羲赫的身影漸漸模糊化做明亮的光芒一片。再下一刻,我已進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若是這一切,都只是一個閨中少女一場春夢,那該多好。陷入溫暖鄉之前,我的腦海中,突然閃現了這樣的念頭。

是啊,若只是一場夢,醒來,我還是那個凌家無憂無慮的小姐,待字閨中,生活中只單純到了只有高堂兄長,只有琴棋書畫女紅刺繡,甚至不懂情之何物,不識愛之一字,是個劫難。

我想我終是太累。

落花飛雪何茫茫一

彷彿睡了很久,在沉沉黑暗之中,竟有踏實溫暖之感。意外的,那些一直糾纏的夢魘此時完全失了蹤跡。我的心中歡喜,甚至臉上,應該也是笑意。

終於,懶懶得睜開眼,只見漫天的陽光傾瀉而下,待眼睛適應過來,那純淨如上好絲緞的藍天之上,還有浮雲片片,在秋風溫和的吹拂下緩緩漂動,竟是那般愜意。身上也是說不盡的舒服之感,好似久渴之人得飲瓊漿,身上軟綿綿的,這般舒適,竟是許久未有的了。

只是,卻有一種奇怪的,有些令人窒息的氣氛環繞在周圍。我的心隱隱涌上不安,轉了頭,人就呆在那裡了。

沈羲遙一臉怒色坐在亭中,羲赫站在他的身邊,面上竟是執着與堅毅,以至於他的面上,甚至微微發白。而惠菊,早就跪在一旁的地上,張德海的臉上,也盡是憂慮。

我一個激靈忙起身,“皇上”,拜在沈羲遙的面前。

沈羲遙冷冷“哼”了一聲,這一聲,便如晴天裡一聲霹靂,又似九幽之下的寒冰。之後,便起身拂袖而去。

有聲音遠遠傳來,猶如天邊一抹烏雲:“裕王,從即日起回府給朕思過,沒朕的諭旨,不得邁出府門半步。”沈羲遙說完這話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至於你。。。”他的聲音有隱忍在其中,是壓着無盡的怒火,他仔細的看着我很久,轉身回來,一把拉着我便向外走去。

我回頭,羲赫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的身上,我見他手上的拳頭緊了又緊,卻終是鬆開了。張德海上前對他說了什麼,他輕輕點了點頭,目光又落在了我的身上,盡是哀傷。

一個轉角,羲赫的身影便再看不見了。而我的面前等待的,卻是未知的恐懼。

坤寧宮裡,大大小小的太監宮女跪了一地,氣都不敢喘一口。方纔沈羲遙發了很大一通脾氣,甚至將桌上一套新晉的鈞瓷悉數拂在了地上。

我被他拖進東暖閣,在他怒目而視下,緩緩得跪了下來。

“皇上,您責罰臣妾吧。”

“責罰,責罰你什麼?”沈羲遙的口氣那般輕蔑。

“臣妾與裕王見面,雖是無意,卻該立即迴避。。。”我沒有再說下去,只咬了脣深深地垂着頭。

沈羲遙沒有說話,我只看到他金線蛟龍的明黃靴子在停在眼前,謝上那蛟龍的眼睛,似乎也在怒視着我。

“從今日起,你也在這坤寧宮裡,閉門思過吧。”沈羲遙的聲音傳來,那般縹緲而遙遠:“至於軒兒,朕會讓芷蘭帶在朕的身邊。”

我一顫擡頭看他,他的眼中滿是無法遮掩的傷痛與失望,還有無盡的憤怒。所有種種,化作冰涼一片,投在我的身上,便是寒冷。

之後,他離去,那金黃的龍袍一擺尾,便消失在我的視線,甚至生命之中了。

轉眼間,一個多月過去了,期間沈羲遙沒有踏進這坤寧宮半步,卻念着我對軒兒的母子情深,每三日便派芷蘭抱軒兒來我處,即使只有個把時辰,卻依舊是令我寬慰了。何況芷蘭也無意中說道,因着與柔然聯姻之事,沈羲遙已解了羲赫閉門思過的旨意,甚至還有幾次,因着國事,留羲赫在海晏堂過夜的。

我一直想向他解釋,可是,卻不知如何張口。他已經認定的事,再加上那日在我熟睡之後,他與羲赫之間發生了什麼,我根本不知,如此,便更是無處辯解。我設身處地的想了想,如果是我,恐也是不會相信任何解釋的。

可是,總是要打破僵局。

我一直想着用如何的方法纔是最佳。本意是請芷蘭幫暗中傳話,可是又要做的不留痕跡,便是爲難。

就在我等待芷蘭再來時拜託她幫我一把時,一件突發的情況,卻打亂了我所有的安排。而這件事,也將之後的所有,更改了模樣。

我雖被禁足,但每日的飯菜卻一如往昔。只是我自己吃着無味,多是因爲心事。

那日裡,御膳房送來一尾蒸魚,看去很是清淡的模樣。我連日來胃口不好,再加上夜半的夢魘,人有些仄仄。張太醫自然是跟着軒兒去了沈羲遙那邊,我只道自己的精神不濟,便沒有多慮。

惠菊將那魚端上來,竹篾的蒸蓋打開,一股熱氣伴着魚必有的絲絲腥氣撲面而來,我胃中翻滾,不由俯身乾嘔起來,連連不止。之後,自己便是僵在了那裡。

惠菊見我如此先是嚇到,迅速得讓玉梅將魚端走,又拿來清水讓我漱口。

我接過杯子,目光卻沉滯起來。

“娘娘,要不要請御醫來看看?”惠菊關切的說。

我點了點頭又說道:“這個月的葵水,似乎也遲了許久了。”

惠菊思索了下:“娘娘,若是沒有記錯,上個月的,也沒有來呢。”

我一怔,那時以爲自己因着久不成眠身體失了控制,所以連帶着葵水就晚至,之後也沒去注意。如今,如同最初那落的一胎一樣,恐是又暗結珠胎了。

心中本該是歡喜,可是,卻有一層恐懼,莫名得籠罩在我的心頭,好似晴朗天氣裡一抹暗淡的烏雲,揮之不散。

惠菊出去請了御醫來,不久太醫院裡便有一箇中年的御醫隨着惠菊過來。診了脈,眉頭輕輕皺着,又再診了便,一旁惠菊的面上露出擔憂神色,我心中也是揣揣。

“娘娘近日來休息可是不好?”隔着一層錦花紗簾那御醫看着我問道。

我點了點頭,惠菊答到:“娘娘夜半難免已經很久了。”

那御醫又問:“娘娘可曾服過什麼安神的方子?”

惠菊正要替我回答,我止住了她,自己說道:“之前是有服過一種叫定神散的方子。”

那御醫點了點頭:“娘娘沒有大礙,只是那方子屬陰,不宜常服,久了便有害處,何況娘娘之前身體受損,服用更是該少之又少的。”他停了停再次說道:“可是娘娘似乎服用過頻,因此纔有了不適的反應。”

惠菊擔憂而焦急的問道:“如此可能醫治?”

那御醫一笑:“其實說起來倒不算什麼病,只要好生調理不宜操勞便好了。”他說着站起身:“凡藥三分毒,臣就不爲娘娘開方子了,只是那定神散是萬不能再服。”

我點了點頭:“多謝,還不知你的姓名。”

那御醫一愣笑道:“我是新近太醫院的御醫,姓yan。”

“嚴?可是嚴厲之嚴?”我隨口問道。

那御醫低頭沉吟片刻纔到:“不,是閻羅之閻。”

我怔在那裡,看着那御醫向我行禮告退,許久才慢慢反應過來。

閻羅之閻麼?

這日本是到了芷蘭帶軒兒來見我之日,平素裡都是晌午過後軒兒睡醒時,傍晚時便會抱回沈羲遙處。可是如今日頭已經偏西,卻還不見芷蘭人影。我一直站在坤寧宮正殿外的白玉殿基之上,目光恨不得透過那重重殿閣望向養心殿之中。

風已涼下來,吹起我身上乳白色柔絹暗花曳地長裙,一層薄紗罩衣便迎風而舞,日頭漸漸西沉,天際間已失了明亮,徒留黯淡的橘色光陰落在身上,竟是無盡悲涼。

“娘娘,回去吧,也許今日那邊有事,明日再來呢。”許久,當夜色鋪滿天空時,惠菊站在我的身後輕聲勸到:“這天也黑了,也涼了,今日那閻太醫還說娘娘要注意身體,卻又在這吹風。”

她的話沒有說完,我卻飛一般向坤寧宮的正門跑去,惠菊一驚,忙跟在身後。

那是一點燈火,雖只是微弱的一點,可是站在三層的殿基之上,卻還是能分辨的出。

只有養心殿裡的宮燈是明黃顏色,而那明黃之後的燭光,卻比不上白色絹紗宮燈明亮。只是每次皇帝用時,身前身後哪裡只有一盞,多聚起來,便顯有人注意了。

而之前芷蘭帶軒兒走時,我常常就站在這三層殿基之上,直到那燭光漸行漸遠,纔回去宮殿之中的。

我的臉上帶着甜美的笑容,那也許是一個母親最幸福的笑臉。坤寧宮的門在我的眼前緩緩打開,我正要上前去,一個熟悉的略微尖細的聲音向裡面喊道:“皇上駕到!”

我的腳下沒有收住,就那樣,如同一隻失了方向的蝶,撲進了沈羲遙的懷中。

他愣在那裡,我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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