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羲遙自迷迷糊糊中醒來,天還沒亮,養心殿裡只燃了一對八寶琉璃宮燈,銜在一對引吭高歌,展翅欲飛的錯彩鏤金仙鶴嘴上,映亮了地上一方深藍色繡毯。沈羲遙揉揉有些發漲的額頭半坐起來,抽動了身上幾處傷口,不由皺了眉頭。不過人是清醒過來,輕輕擊掌,一直守在外間的張德海一個激靈,連忙進屋來。
“皇上,”張德海看着精神還有些不振的沈羲遙,輕輕喚道:“您要什麼?”
“水。”沈羲遙淡淡一句,接着又問道:“這幾日可有什麼事?”
張德海奉上一杯溫水,之後又遞上一隻黃地粉彩“佛日常明”碗,裡面盛了大半碗荷葉膳粥:“太后娘娘前日請了慧靜大師進宮講法,一直都在萬佛齋裡,吩咐闔宮莫去打擾,也就沒有注意您出去了。”
見沈羲遙接過那碗粥慢慢吃起來,眉間有絲絲舒展,才又道:“不過柳婕妤倒是來了幾次,倒叫奴才費了幾分口舌。”
說罷悄悄觀察沈羲遙的神色,只見他停了半晌,似露出淡淡一抹笑容:“她向來如此的。”又繼續吃起粥來。
張德海輕輕舒了口氣,接過沈羲遙遞來的碗:“皇上要不要再睡一會?天還早。”
沈羲遙搖搖頭:“不了,把這幾日的奏章都拿來吧。”
凌雪薇在窗下補着一件粗布衣裳,這也是她暫時唯一能幫劉嬸做的事情。不過她手下動作倒不是很快,常常陷入沉思之中,更多的是悲痛。短短一日的功夫,曾經伴在身邊的人頃刻便消散在風中了。念及霞兒,凌雪薇眼眶不由又紅了起來。霞兒五歲進入凌府,九歲指給凌雪薇做丫頭,之後便與皓月一般一直陪在凌雪薇身邊。幼年時,三人一同賞櫻鬥草,觀魚攀荷,極是親密。若當初自己沒有執意走水路,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吧。
劉嬸端了碗米粥進來:“姑娘,吃些東西早點休息吧。”
凌雪薇正要道謝,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劉嬸一臉迷惑:“這麼晚了,會是誰啊?”說着站起身去開門。
凌雪薇倒沒有在意,繼續補着手上的衣服。淡淡月色透過窗戶照在她清瘦的臉上,也帶上了幾分憂鬱色彩。
“哎呀,李顯,怎麼是你?你娘說你不是在船上麼?”是劉嬸的聲音。
“嬸,前幾日發水就上岸了。”這聲音在凌雪薇聽來非常熟悉。
“這幾位是?”
“是京裡來的老爺,來尋人,那福來客棧走水了,今夜能不能借嬸家住一夜?”
“這有什麼,就怕家裡簡陋,幾位住不習慣。”
“是我們叨擾了。”說這句話的聲音渾厚,透了疲憊。
凌雪薇一下子站起,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分明是她的父親—凌相。
踉踉蹌蹌地走出去,帶了不可置信與希望,凌雪薇掀開門上的布簾,果然,與劉嬸說話的,那個雖有了年紀但依舊挺拔威嚴,面龐堅毅的人,是她的父親。
“爹。。。”凌雪薇輕輕喚了一聲,再忍不住撲上前去。
衆人回望,那個突然出現的清雅身影,有着和明明已經去世的小姐一樣的臉龐。凌相也呆在原地,連着身邊的李顯。
“薇。。。薇兒。。。”凌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人分明是凌雪薇,那佛堂裡供着的那具屍骨,穿戴着凌雪薇的衣物,又是誰?
“爹。。。是我。。。薇兒啊。”凌雪薇撲進至親的懷中,“嚶嚶”地哭起來,那所有的恐懼、悲傷、自責、迷茫,都在看到眼前人後分崩離析,再無法抑制了。
“薇兒,真的是你?你沒死?”凌相環抱着自己的明珠,也是老淚縱橫。
“我被一位公子所救,只是霞兒她。。。她。。。”凌雪薇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凌相也明白過來,那具屍骨,該是霞兒的。
“這麼巧。”劉嬸有些吃驚地看着眼前父女團聚的一幕,卻有些不明就裡。
李顯將她拉到一邊:“嬸,我稍後跟您解釋。咱們先收拾出來讓他們休息吧。”
經歷了一天的大悲大喜,還有連日的奔波磨難,想來不論是凌相還是凌雪薇,在心頭大石放下之後,應該都非常疲憊了。
話要慢慢說,不急在一時。
還有那位公子,李顯知道救了凌雪薇的該是那位那日在凌府裡與自己見面的男子。只是,他此時何處呢?
夜裡,皎潔的月掛在墨藍的天上,幾絲雲緩緩流過,農家院落裡有一棵槐樹,此時雖已入秋,但依舊枝葉繁茂,隨風落下幾片,末梢還帶了蒼翠的色澤。
凌雪薇與凌相坐在樹下,細細講着一路所遇,那船上的千鈞一髮,客棧的九死一生,無不讓凌相心驚。待講到那大火中素未謀面的歹人、捨命救了她的何郎中、霞兒,凌雪薇已是泣不成聲。凌相也靜默着,輕輕拍着愛女的肩膀,微微嘆息。而那個救她於水火,帶到這農家又悄聲離開的男子,凌雪薇只有搖頭和惋惜。那樣的恩情,自己是如何也報答不了了。凌相心中有疑,也想尋出這位公子好好答謝。
“長得什麼模樣,真的沒有看清?”凌相的目光在月下有幾分失落。
“火裡他蒙了面,也用溼帕護了我的面。”凌雪薇道:“那時情況緊急,無暇去細看。”
“身形特徵可有?”凌相不想放棄。
“若不論面貌,該是位罕見的美男子吧。”凌雪薇回憶着男子的身材,只有夜風中一襲黑衣和蒼松般挺拔勻稱的身形。“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還有其他麼?”
“從二樓跳下後我便有些不清醒了,不過印象中他身上有傷,尤其腳上傷似更重些。”凌雪薇回憶了半晌道:“因走路時有些跛。”
“音色如何?”凌相又問道。
“很是沙啞,不過底氣該是雄渾的。該是被煙燻的了。”
凌相點點頭:“爹會盡量找到這位公子的,他救了你一命,如何都是要報答的。”
凌雪薇目光落向遠方,竹籬上一朵野菊在風中瑟瑟搖擺,如同她此刻迷茫無助的心。許久之後她慢慢道:“他爲什麼走呢。。。”
沈羲遙批改了大半夜奏章,天矇矇亮時終於處理完了。張德海遞上熱帕子給他敷了臉,又端來王回春連夜熬製的湯藥。
沈羲遙只瞟了一眼,沒接,而是用那尚熱的帕子慢慢地擦着手想事情。
張德海依舊捧着那盞鬥彩“壽山福海”圖碗道:“皇上,王院判說了,這藥得空腹時趁熱了喝方纔見效得快。”一邊說着,一邊小心地擡了眼睛看沈羲遙。這一下正巧與沈羲遙的眼睛對上,只覺得那一對眸子深不見底,卻隱隱有寒光流轉。心中害怕,小心地喚了一聲:“皇上。”
有人微微嘆氣,一隻手伸了過來接過那碗,輕輕吹了吹,一飲而盡。
“真苦。”沈羲遙扔下碗:“更衣。”
明黃織金龍袍,繁麗的金線刺繡堆疊出九龍紋,細密的米珠攢成萬壽無疆的紋樣,袖袍間氤氳着瑞腦香甘苦芳洌的氣息。
沈羲遙穿戴畢,試了試右腳,雖已纏上了層層紗布,但行動起來依舊十分不便,疼痛難忍。張德海在一旁侍奉着,心也是提到嗓子眼。按王院判的說法,這些時日是不該走動的,可是,早朝不能罷,但又不能讓朝臣們看出端倪,倒成了爲難的一樁事情。
“步輦到正大光明殿,剩下那一點路,朕還能撐得過去。”沈羲遙余光中已看出張德海的爲難之色,淡淡道。
張德海垂着頭,心中難受,但依舊是領命下去了。
沈羲遙慢慢坐在赤金九龍御座上,凝視門外九重宮闕璀璨奪目的琉璃金頂,天色一點點亮起來,藍天白雲,是個極好的天。
凌相一行再慢,此時該已經到了那玉秋鎮了吧。只是,沈羲遙心中突然泛起一陣不安,那夜他只是茫然地抱着她走,根本沒有注意方向,只想着離那駭人的大火遠一點,再遠一點。那戶農家,恐怕是到了鎮盡頭了。凌相他們,能找到凌雪薇嗎?
若沒有,那她又該如何?
想及此,沈羲遙突然自嘲地笑笑。凌家的女兒,即是真與父親錯過,也定是能回京的。
只是,他又擔心起來,凌雪薇身子爲大好,自己也是騙了那婦人。若真錯過,可怎麼辦。
大不了,凌相沒有帶女兒回來,他就再去一次玉秋鎮帶回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