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裡,沈羲遙剛除下鞋襪,何郎中的眉就如同層巒的山峰,罩上一層暗色。
“敢問這傷是。。。?”他小心地捏了已高高腫起的部分,手下卻沒有太用力。沈羲遙卻已咧了嘴,倒吸了一口冷氣。再一擡眼,便看見何郎中探究的眼神。
“昨夜趕路,不慎從馬上摔下,這才傷到了。”沈羲遙回答得倒誠實。
“你這傷不輕啊。。。”何郎中發出一聲感嘆之後,又輕輕按着凝神想了想:“不過沒有傷到大筋骨,臥牀休息三日,我再給你敷上藥膏,便能好得差不多了。不過日後要注意,一月內不能走多路,以免日後留下病根。”
沈羲遙聽了他的話,沒有點頭,反而攥起了眉峰:“不瞞您說,我有急事在身,在此耽擱不得的。”
何郎中連連搖頭:“不行,若是強行下地,恐日後難以醫治,還要忍受劇痛的。”
沈羲遙聽他這樣講,對自己的傷心已經放下大半,畢竟皇宮之中齊聚良醫,又有珍奇有效的各類藥材,只要沒有傷到骨頭,勉強能走,他便不擔心了。
找這何郎中,實際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那還得勞煩您幫我抓藥換藥了。“沈羲遙說着,摸出隨身帶的錢袋,掏出一錠黃金遞上前:“若是您不嫌,不如住在隔壁,也方便您診治我與那位病患。我行動不便,事情自然耽擱,只是您住得近,一切都方便許多。這點銀錢若是用完,我再付遍是。還望您不要拒絕。”沈羲遙帶了極溫和的笑容,口氣卻是毋庸置疑的。
何郎中看着那金光燦燦的一塊,登時怔在那裡。一錠金子,莫說是三日的抓藥診費住下,便是一月也還多。他心中閃過一絲驚恐,擡眼看眼前的男子,溫和的笑容下有着無法拒絕的壓力從深邃不見底的雙眸中透出來,讓人不由就點了頭。
沈羲遙見何郎中應了,面上的笑容更勝,目光越過半敞的軒窗,落在了虛掩的凌雪薇的房門上。
“與您相遇真是極巧,聽店小二說您不是這鎮上的郎中,是從東都路過的。怎麼停留在此了呢?”沈羲遙裝做不經意地問到。
“我落腳在此鎮親戚家,本是要渡船去江南參加三年一度的醫試,不想江上大水無法行船,只得暫住在此。正巧有位小姐在來船上受了重傷,我纔去醫治。畢竟醫者,救人性命爲先的。現在耽擱也就罷了,救人一命,自然勝過那些所謂的虛名。”何郎中笑起來,從用隨身帶的傷藥細細塗在沈羲遙腫脹之處,眼中閃着滿足的光,毫無雜質。
沈羲遙爲他這番話動容,面上卻不動聲色:“您說的醫試,可是爲朝廷選拔太醫院御醫的會試?”
何郎中點點頭:“是的。醫者都已進入朝廷爲榮,畢竟那代表了集醫術大成。可是我落腳在此,尤其與那位小姐交談之後,反而是不想去了。”
“哦?這是爲何?”沈羲遙挑了眉,不解地問道。
“在朝廷,無非是幫寥寥幾位達官顯貴診治,太醫院裡的翹楚繁若星辰,沒有我,一樣可保他們平安。但世間病患比及達官,若星辰對太陽,爲醫者,生來使命該是救治,而非救治什麼樣的人,卻是救治了多少人,纔是爲醫者的本份。”何郎中低頭說着:“那小姐此番話一出,我便有豁然開朗之感,這功名於有些人,如生命,於我,卻如過眼雲煙。何況我非官,這世間我救治的人越多,才更能證明我爲醫的價值。”
沈羲遙沉默不語,半晌看着何郎中誠摯的眼,緩緩微笑了。
“說的好,世人但見利祿,焉知人之本意耳。”
霞兒買了藥材回到客棧,正巧看見何郎中走出沈羲遙客房門,心中一動迎了上去。“何郎中,”她的聲音清脆,如黃鸝般婉轉:“藥我抓回來了,還得請您指導火候。”
“是霞兒姑娘啊。”何郎中目光落在霞兒手上的紙包上,心思轉了轉:“霞兒姑娘,不知可否請你幫我個忙。”
“您說。您救了我家小姐,幫忙自然沒問題的。”
“我這還有一副藥,是那位公子的,你幫我一起煎了,再幫我送去他處可好。我今日起住在這裡,現在回去取行裝,還得抓幾副藥,勞煩你了。”
霞兒初聽下一愣:“您說的公子是?”
“就是之前在迴廊上遇到的那位,你見過了,受了傷。我知你一個姑娘,只是。。。”何郎中爲難地猶豫道。
“不妨事,就是送副藥麼。”霞兒心激烈地跳動着,努力地不讓自己的聲音有異樣。
“那就勞煩你了。”何郎中將手上一個紙包交給霞兒,又仔細說明了煎的要領,這才離去了。
霞兒手緊緊攥着那紙包,眼睛落在了沈羲遙房門上,不由就笑起來,很甜。
凌雪薇的藥先熬好,霞兒囑託李嬸幫忙看着沈羲遙那份,端了青花敞口碗走進了凌雪薇的房中。
此時已是晌午時分,外面熱鬧起來,紛繁的人聲隔了窗傳來,有繁華的味道。凌雪薇安靜地坐在牀邊圓凳上,仔細讀一本半舊的書。那是凌雪薇從凌府帶去江南的《日知錄》的孤本,珍貴非常。她的臉龐暈在一片明媚的陽光之中,恍恍而不真實的美麗令人心醉。頭上纖長的釵子已除下,換了零星的五瓣梅珍珠鈿花,倒也別有一派嫺靜幽雅的韻味。
“小姐,該用藥了。”霞兒將要端在凌雪薇面前,一雙素白的手接過。霞兒看着桌上那本帶了批註的書,不覺就自語道:“書中不知有沒形容他的詞呢。”
“什麼?”凌雪薇仰了頭,睜着一雙美目看着霞兒,旋即笑了:“他是誰啊?”那笑容透了狡黠,頑皮不已。
“沒。。。沒誰。。。”霞兒慌了神紅了臉,忙接過凌雪薇手中的藥碗,轉身欲走。
“霞兒,”凌雪薇喚住了她。
“是,小姐。”霞兒慌忙回了身:“您怎麼了?”
“你沒給我漱口的蜂蜜水啊。這藥很苦的。”凌雪薇眯眼笑着,很是溫柔。
“啊,在這。”霞兒連忙拿了桌上一盞如意花紋折腰碗遞上前。凌雪薇卻不接,只是盯着霞兒看,帶了淺淺笑意,十分明媚。
霞兒被她看得不自在,卻只能低了頭不言語,只覺得如芒在背,忐忑地等凌雪薇問她什麼。
“你去吧。方纔不是請李嬸在廚間照看麼。”凌雪薇收回了目光,又拿起了桌上的書本。
霞兒只覺隨着那道目光的轉移,自己彷彿卸下千斤。其實不過一件小事,霞兒心思輾轉了下,終還是對凌雪薇說道:“方纔在客棧中見到一位公子,觀之如天人臨世。可我想在心裡描述他時,卻怎麼也覺得不好。我就想,”說着害羞地笑笑:“就想着那些詩詞那麼美,是不是也有讚美這樣男子的詩文呢。”
凌雪薇沒有說話,霞兒悄悄看着她,驚訝地發現她似乎陷入了什麼回憶般,有淺笑蘊在脣角,靜好極了。便放輕腳步,打算去廚間看看。
行至門前,傳來凌雪薇溫和柔軟的聲音,吟出一段美妙詩文,霞兒頓了腳步,雖沒回頭,但還是慢慢笑起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爲虐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