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凌相一行人到達了玉秋鎮。前夜的大火在鎮上人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悲慘印跡。雖有大雨及時落下,也不過是減緩了火勢的蔓延。待到完全撲滅,鎮上曾經最大的福來客棧已成一堆焦土。間雜着焦黑的屍骨,觸目驚心。
凌相一到玉秋鎮,自然是馬不停蹄地趕往福來客棧。可是眼前的一切讓他震驚而悲痛。從廢墟中尋出的尚還能辨得出人形的屍骨中,那一抹未燃盡的明麗顏色在一堆灰黑中份外惹眼,卻也那般令人痛徹心扉。還有雖已變形但仍能辨認得出的隨身佩帶的首飾,印證了那具根本看不清面目的屍身,是屬於他最最疼愛的幺女,凌雪薇。
凌相幾乎不能自持地癱軟下去,隨行的李顯慌忙穩住他下滑的身軀,和旁的僕役將他扶到旁邊一處臺階上坐下。
“老爺,”僕役的聲音也帶了悲痛和哽咽:“那真的是小姐麼。。。”
凌相死死盯着那具屍體,艱難地點了點頭。
有人端來一碗水:“是您的親人?”問話的是當地一男子。
凌相指着那具屍身:“我女兒。”說着喝下那碗水,總算是將心神緩了過來。
擡頭,問話的男子一臉樸實,在陽光下有着真誠和善的眼睛。
“這位大哥,這是怎麼回事?”李顯拉住那人,用不可置信的口氣問道。
“昨夜燒起來的,原因還不知曉。有人說是客棧裡不小心走了水,也有人說曾在天初黑時看到有人在客棧四周鬼鬼祟祟,似乎在堆柴火。這都得等官府來查了。”那男子看着面前一片悽慘搖搖頭繼續道:“按理說有人蓄意縱火是不可能。這福來客棧的老闆一向樂善好施,做的都是良心買賣,沒什麼仇家,也不至於到這樣的地步。”
李顯點點頭:“可有人逃出來?”
“有幾個在廳堂裡喝酒的逃出來了,據說客棧裡的住客幾乎無一倖免。”那人看看四周:“我就住在不遠,火燒起來時剛睡下,聽見有人大喊,便一起來救火了。沒看見什麼人出來了。那火燒的真大啊。。。”他唏噓着,不再說下去。
李顯點點頭,眼前男子眼窩下有明顯的黑青,想是費力了一夜。
“唉。。。”凌相重重嘆了口氣對身邊的僕役道:“去把小姐的屍骨收一收,我要帶回家去。”又對李顯道:“李兄弟,感謝你在船上救了小女一命,可惜小女命裡註定了這劫難。。。”一行清淚順着凌相霎時間老去的面龐流了下來:“不過這失火一事一定要查,我要給小女一個說法。”說到此,他的目光犀利起來,帶了狠勁。
“凌老爺,您要節哀。”李顯看着那具屍骨,別開眼去,實在不忍心將那焦黑難辨的可怖屍體與船上那位絕代佳人聯繫在一起。也許人常說的“紅顏薄命”,就是如此罷。
“老爺,那我們何日啓程?”僕役問道。
“今天將小姐屍身收攏好,請法師先超度,準備一下,明日啓程回京。我要好好爲她祈福。”凌相顫巍巍站起身:“李兄弟,這鎮上可還有客棧?”
李顯搖搖頭:“僅此一家。若是凌老爺不嫌棄,在我表嬸家住一晚可好?只是十分簡陋。。。”他沒有說完,凌相搖搖頭:“出門在外,這有何妨。只怕打擾到人家。”
李顯笑笑:“這您放心,我表嬸家雖窮苦,但人非常好客。只是離這裡有點距離。”
凌相點點頭:“我先將女兒屍骨安頓在寺廟中再去吧。”
“真外不遠有座小寺,今夜就委屈小姐在那裡了。”李顯說着與其他僕役前去收攏那具屍身了。
日頭偏西的時候,城外大道上人已逐漸稀少起來。茶攤的老闆也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看看站在道前的那個執着的身影,搖搖頭上前。
“這位兄弟,馬上關城門了,你也該回去了。”
“我再等等,我家公子今日一定會回來的。”張德海堅定地說,其實是堅定自己一直不安的內心。
茶攤老闆搖搖頭,看看還有半刻才關城門,拿出凳子坐下:“那我就陪你等到關門吧。”
風吹起地上的黃土,迷濛了前方空無一人的道路。
遠遠一騎煙塵,有人自遠方來,張德海一個激靈,似有什麼預感般,他確定來人是他在等的人。
城門在身後緩緩關閉,茶攤老闆過來拉張德海:“快,關城門了,不然進不去了。”
“來了,來了。”張德海掩不住面上的激動與興奮,茶攤老闆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遠遠一個黑色的身影疾馳而來,在飄飛的塵土中帶了孤寂與超塵。
“先別關,還有人,馬上就到。”茶攤老闆想起什麼似的,連忙走到守城侍衛那裡,攔下緩緩關閉的城門:“就通融一下。”
那些守城侍衛與他也算相熟,也看到了遠遠那騎身影,互相看了一眼,手上動作慢了下來。
馬兒近了,是沈羲遙那匹萬金難求的汗血寶馬,茶攤老闆登時就看傻了眼。張德海也呆在那裡,馬上之人匍匐在馬背上,已經失去了知覺。他的衣服凌亂而殘破,有燒過的痕跡,胳膊上有斑駁的血跡,右腳腫的老高,看起來令人觸目驚心。
夜色如水,一輪彎月掛在西天,養心殿裡燃起通臂巨燭,殿內厚重的赤色錦簾皆垂下,那錦簾上以鑲金絲線繡出龍騰九天圖案,又以黑曜石、珍珠、各色水晶點綴在龍眼、龍鱗、龍爪之上,底下是團團銀絲繡就得江海如意雲紋,被巨燭明亮的光澤照耀,一派皇家威儀,又透出天尊難近的距離之感。殿裡焚了靜心的檀香,夾雜着慣用的龍涎香的餘味,絲絲縷縷不絕。
沈羲遙半闔了眼睛躺在龍牀之上,自他強打精神駛出北邙山,遠遠看到官道,便眼前一黑昏死在馬背之上。好在那匹汗血寶馬認得來路,又有張德海在城外等候,這才趕在宮中下匙之前回到養心殿中。只是他一路半昏半醒,只知自己是進了宮,勉力與張德海交待了幾句,一切秘密行事能讓旁的人知曉,便昏睡過去。
張德海請來太醫院院判王回春悄悄爲沈羲遙診治,這王回春正是先前派去診治凌雪薇之人。一進養心殿,見層層錦帳皆放下,又只有張德海侍奉在內,其他人等一律退在九階之下,便知此行慎密,不得走漏半點皇帝現況的風聲。
只是沒有想到傷的那般重。踝部骨折,肘部扭傷,身上還有大大小小多出擦傷與燙傷。隨身的衣服一層層揭開,到處都是血痂與淤痕,觸目驚心。沈羲遙自幼便是天潢貴胄,少年天子,何曾受過如此傷勢,又何曾受了如此磨難。張德海自沈羲遙幼年便陪伴身側,對皇帝的感情非普通宦官那般只是視爲主子而已,面對如此重傷的沈羲遙,心彷彿被生生撕成幾片,擔心、驚慌、懊惱。。。幾種情感一下子涌上心頭,五味陳雜,說不清的難過。
若是那日他能攔下皇帝,今日,恐也不會出現這般情景。
只是,張德海心中一跳,皇帝如此模樣,那那位凌家小姐。。。
他不敢再想,看着沈羲遙滿臉疲憊與憔悴,還有即使在昏迷中也兀自皺起的如層巒的山峰般的眉頭,張德海心中一凜,實在不敢再多想下去。
“王院判,皇上這傷。。。”張德海看着已經診治完起身的王回春,小心地問道。
“傷勢頗重,真不知是如何傷成這樣。不過不是不能醫治,其他地方好說,只是這腳傷,得費些時日與功夫了。”王回春擦擦手,不待張德海交待便道:“張總管,我知此次慎密,藥會親自煎好,對外便稱皇上染了風寒,這幾日京中多雨,自然不便走動。上朝時就得您多加小心了。”
張德海點點頭,這王回春是聰明人,不用他說便能領悟。不愧是在皇帝身邊待了多年之人,能做到院判,不是隻有醫術便可的。
王回春告辭退下去煎藥,張德海近前,便見沈羲遙一張臉色蒼白,因着傷勢有些發熱,面頰有不正常的潮紅,但是呼吸平緩,身上傷處皆已包紮妥當,王院判又說無大礙,他的心便放下了。
只是還有些事要“善後”。比如太后定是要來探望,還有那些妃嬪,自己得一一應對下來,這是一樁。到底在玉秋鎮發生了什麼,得暗中打聽,這是一樁。那凌家小姐有無大礙,他得探聽清楚,綢繆着萬一不好,皇帝恢復過來自己該如何應對,這又是一樁。
一樁一樁,又都得暗中找心腹去打探,他這個老宮人,這次真的有點力不從心了。
玉秋鎮上,凌相一行人找到寺廟,將“凌雪薇”的遺骸暫時安置其中,又燃香誦經簡單超度一番,這才拖了疲憊與絕望的身影跟隨李顯向他表嬸家去。
一路上景緻秀美,卻無人有心觀賞。凌相一路臉色蒼白晦暗,提不起精神。隨行僕役更是大氣不敢喘一下,安靜地走着。
約摸一個時辰,已是到了鎮邊遠離喧囂。路邊是開墾整齊的菜園,還有帶了殘舊的農舍。已是天微黑時分,家家戶戶點起油燈,還有幾戶仍有炊煙徐徐升起,是晚食的人家。
李顯指着不遠處一戶破舊的農舍道:“便是那裡了。”
風吹起,微涼,卻極舒服。有孩童的哭鬧聲、大人的安慰聲、犬吠聲、風過樹林的沙沙聲,夕陽低垂,西天邊還有黯淡的橙紅,一派和諧的農家景象。
凌相打起三分精神順着李顯的手勢看去,那農舍窗下燈影裡,一老一少兩人女人的身影,重疊在一架織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