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 雨越下越大,我衣衫溼盡。龍媒道:“再有一兩裡地的腳程就有小店可以歇息。”
我點點頭,道:“龍雲集, 這個給你。”
他看一眼我送過去的荷葉, 道:“妖妃殺了我全家跟你又沒關係, 王爺都沒有覺得愧疚過, 你原沒必要。你若同情我更沒必要, 你是怎樣的人我最清楚。是什麼樣的就做什麼樣,大家都輕鬆點!”
我急忙陪笑道:“很是。很是。”龍媒冷冷一笑,伸手接過荷葉罩在頭上, 揮鞭趨馬躍出。我連忙一夾馬肚跟上去。
行至一片荒野,遠處壩上游蕩着輕薄的霧塵。
雨點愈發下緊了, 眼見他將我遠遠落在身後。我一面催馬, 一面大聲叫道:“龍雲集, 你等等我!”
我抹掉糊在臉上的頭髮,用力抽打馬鞭, 終於來到悠然馬上觀雨的人的身旁。來不及喘口氣,龍媒丟掉擋雨的荷葉,夾馬向雨中穿去。我慌手慌腳的又去打馬蹬鞍。
龍媒的背影愈行愈遠,我忍不住大聲呼喊:“喂!烏嘴龍!你慢點!”
傍晚時候,雨停。我們正行至一段無人煙的茂密山林, 人倦馬乏, 挑撿了一處山洞落腳。
我的頭髮已經被風吹乾, 衣服卻是半乾半溼貼在身上, 很是難受。龍媒卸了馬鞍, 生了篝火後提着劍走了出去。
我見他走出去,急忙翻開包裹拿出乾衣手忙腳亂的換上。我在山洞中坐了一會兒, 不見他回來,索性在火堆旁鋪上乾草,暖乎乎的躺在上面,又乏又累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香。
醒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山洞裡充盈着烤肉的香氣。我伸伸懶腰爬起來向外看去,一眼之下,人不由怔了一下。
龍媒只穿一件夾筒小褲,上身半裸,坐在離我不遠的火堆旁,衣衫都架在火上烤。
我本來打算打個哈欠裝沒看見,不想他一見我醒了,蠍子蟄了一口似的跳起來,挑起火架子上的溼衣往身上掩。
我哈欠打了一半,見他如此反應先是頓住,僵硬的大腦運轉了一圈,最後殭屍樣的直挺挺的倒下去,再翻身面向裡。
龍媒邊向身上套衣服,邊道:“我知道你醒了。”我爬起來乾笑道:“你不光臉蛋漂亮,身材也蠻好,你叫爺如何不看。”
龍媒冷聲道:“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殺了你。”
“只爲一句話你就要殺了我,以後像我這樣爲一句話得罪你的人自然是多得很,你殺的過來嗎?”我一面說一面扔張毯子給他,“溼衣容易着涼!”
龍媒接過毯子裹在身上,不陰不陽的道:“我自然殺得過來,到現在敢得罪我的都死了。喔,我說錯了!應該是就剩你一個!”
我頓覺氣餒,見架子上的兔肉已經烤熟,急忙湊了過去撕兔肉,不在意道:“那你豈不是沒有朋友?”
見他不說話,我又笑道:“安龔算不算你朋友?”
龍媒不認識似的打量我道:“明明是姬尤出身,單聽你說話道看不出來。”我笑道:“這裡四野無人,夜風蕭蕭,正是心寬氣闊忘卻煩惱之時,這些身外的榮辱富貴你提它做甚?”
龍媒微微一笑,神色變換道:“誰會跟奴才做朋友?”
他一笑,氣氛頓時和氣了。我急忙道:“咱們做朋友怎樣?我不嫌你是人家奴才,你也別把優伶、姬子這樣的話掛在嘴邊,咱們就是朋友了?”
龍媒打量我,見我認真,終於慢慢點頭。
我見他應允頓時有些受寵若驚,一半討好一半拉攏道:“以後我發達了,一定罩着你。”
龍媒認真道:“以後若有人殺了你,我就殺他全家!”我先是驚駭,隨即樂道:“這個倒也不錯!不過,你豈不是也不能殺我?你若殺了我,是不是自己也要殺了自己?”
龍媒道:“我從不殺自己的朋友。”
我笑道:“若你死了,我卻只能殺了害你的那個人,這樣說來我賺到了。”龍媒一笑道:“誰叫我比你稍有能耐!”
我沒想到他竟然學我,心中一樂,又見他整個人裹在毯子裡,頭髮還溼着,少了平素飛揚跋扈的姿態,現在的羊羔模樣實在是可愛。不由向他面前湊了湊,調戲道:“竟然學小爺我說話!”
龍媒立刻變臉,道:“你走開些,再過來我就殺了你!”
我愣住。
他臉紅到脖子,緊抓住毯子不放,解釋道:“隨口說說,不見得真殺了你!”
我從滯怠空氣中似乎覺察到了一些不妥的東西。掩飾的一陣狼吞,報銷一隻兔腿後倒頭就睡。
過了好一會兒,龍媒才輕手輕腳撤下溼衣重新放在架子上烘烤,靜悄悄睡到角隅裡。
半夜,碳火慢慢微弱,我翻來覆去睡不着。
龍媒在角落裡問:“冷嗎?”我急忙不動了,他過了一會兒纔過來堆加了木柴,輕輕撥動炭火助長燃燒。
我有點做賊心虛。這種感覺,甚至在柳白衣身上從來就沒有發生過。柳白衣無論做了什麼,我們依舊可以相安無事,各走各的軌跡,即使相交摩擦,也是各爲各的心互不干涉。安龔則永遠是狡黠霸道的,他能在微笑時候種下的陷阱,你警覺入網時心裡想的卻是:“原來我是心甘情願的。”
龍雲集不一樣,他隨時會被身體裡的慾望與叛經背道所掌控,心甘情願的衝上去,哪怕前面就是刀鋒,目的也許只是爲換來一時別樣的心情。他身體上的那種隨時能爆發的破壞力,甚至可以叫做感染力,叫人熱血沸騰的想要手持鬼頭大刀與他一併將這個不順眼的世界破壞的支離破碎。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發現昨晚上扔給龍媒的毯子竟然蓋在我身上。龍媒已經穿戴整齊在外面照看馬匹。
我跑出去找到一處山溪,一通梳洗,回到山洞見殘火上又有新烤的肉食,靜默無語的吃完,動身起程。
幾天後,纔看見城鎮村莊。
我見龍媒氣定神閒,暗決不對。傍晚投宿後被地裡向店家一打聽才知道他走的方向與京城正正相反。
我回去找他,已經不見了他的人影,晚飯後才見他從自己的房間出來。
龍媒見我就道:“剛剛得到的消息,王爺已經從東瀛揮師進京。”
我疑惑道:“以什麼名義?”龍媒道:“現在只以召集幾年前爲西漠戰事效力後又分到東瀛各地未受封賞的軍士同上京領賞爲由。我們何不也轉去季州,正好碰上一併進京?”
我正色道:“我一定要回京城,你不要再騙我繞遠路!我一定要比王爺早見到七小爺,我不想他們反目成仇。”
龍媒半日不說話,最後道:“王爺不想你知道這些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不便多說。看在你把我當成朋友的份上,我勸你還是聽聽爲妙!”
我堅持道:“回京城,我要見安陵!”
龍媒聽後,道:“隨你!我也不過多和你糾纏幾日!只怕你管不了。”我皺緊眉頭嘆道:“總要做點什麼纔不至於坐以待斃。”
幾日後的一天,風清日麗,我們來到京城腳下。城門緊閉,距城門不遠的地方聚集了許多行人。
我擡頭向城頭望去,龍旗翻滾。
我一揮馬鞭,安兒向城下跑去。走到城下,依舊向城頭仰視,的確是東宮專用的出行攆扇黃旗。
我心裡嘀咕道:“安陵?”龍媒也催馬來到近前,自語道:“白天關閉城門禁行?”
我道:“城頭有太子出行的王旗,安陵會不會在上面?”龍媒不語,半晌才道:“事態還未明朗之前,咱們還是先在京外等等看。”
我見他就要調轉馬頭離去,急急道:“爲什麼白天關閉城門禁行?自然是京城知道后王爺在東瀛的行動開始警戒了。你還當我不知道,什麼是率領以前的兵士進京領賞,王爺去東瀛召集舊部,分明是因爲對皇帝封立安陵不滿,現在要逼宮來了。他率軍進京以後會怎樣處置安陵?殺了?送人?廢了是肯定的!”
龍媒道:“怎麼處理王爺自己會考慮!”
我哼道:“實話告訴你吧,我之所以聽他的跟你一起,原本就是要回京城的。否則,他現在病中,我是怎麼也不會離開的。所以現在你的任務完成了,可以走了,我是一定要進城的!”
龍媒冷冷道:“你見到小爺又能怎樣?你能改變要發生的事實嗎?”
我道:“該不該得了事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安陵把我當成朋友,我有危險時他肯保護我。現在,他一定怕得不得了,我總該在他身邊纔對。”
見我掉轉馬頭,龍媒道:“王爺不會怎樣小爺!”
我冷笑道:“我一路都在想阿忽臺曾經對我說過的話。的確,此一時彼一時,安陵現在是太子是他的敵人,他若想要皇位必然除去前面的一切絆腳石。你說他不會怎樣安陵,你瞭解他的心思嗎?你知道他心裡怎樣想?”
龍媒怔了一下,道:“你,不信任王爺?”
我別過頭,黯然道:“我一輩子都在仰慕他!”
龍媒道:“京城如果還讓人通行,我就帶你進城去。現在,我不管你怎樣,你都得跟我走!”
龍旗被撥開,有人向下看來。
我急忙向城頭揮手喊道:“安陵!”
龍媒冷笑,卻又急忙道:“你聽我說,小爺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這其中道理我不便跟你說,想必王爺以後會親自告訴你。”
我不聽,繼續向城頭叫喊。
龍媒道:“我現在只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能進京城,現在掌控京城的人不是當今聖上,更不是李尹上,而是小爺!王爺病重期間,小爺殺了數百個王爺的親隨,控制了王師。否則,王爺怎會淪落到去東瀛尋舊部?”
我回頭看着他,道:“你說什麼?我不信!”
突然,城頭響起數聲驚鳴聲,有一團黑點向我飛來。我意識一時間冰封住,直直怔在原地。
龍媒大喝一聲,馬鞭捲住我的腰拉我帶下馬,自己從馬上躍下將我壓在身下躲於兩馬之間。
耳邊響起數聲呼嘯,馬匹仰天長嘶。龍媒趁機扣住我的腰身一躍而起,飛出數十步,衝進城下等候的人羣中。
人羣驚散,抱頭逃命。
我依舊是驚詫的表情,回頭見兩匹馬皆倒在血泊之中,安兒肚腹上插着數支箭羽。
我心跳加速,“啊”一聲掙開腰間的手,從人羣中逆流而行,向馬匹移去,口中尤不相信,“安兒?”
龍媒飛鞭擊落飛來的箭羽,驚呼道:“妖女,你不要命了。”
一支羽箭正中我肩頭,我驚懼站住,卻不覺得痛,茫然擡起頭,城頭彩旗翻卷,什麼人也看不見,只有密密麻麻的箭頭向我飛來。
眼前一黑,我被人撲倒在地,天地像是被倒掉了位置。身子緊貼着地面騰躍起,飛向兩匹馬的屍身之間,背上的人重重壓在我身上。
紅色的液體沿着我的脖子從下巴流了下來,半空中似乎傳來幾聲駝鈴的空響。
我向背上抓去,伸向半空中的手被人捉住。又是“噗”“噗”兩聲,是利箭射如肉的聲音。
血滴迷了我的眼,四周溫腥的液體慢慢將我包裹在其中。
我想掙脫龍媒的手,卻用力過猛,向後“啪”一聲打在他放在我肩頭的臉上,聲音在死寂的空間裡出奇的突兀。他慢慢抓住我的手貼在臉上不再放開,輕笑道:“現在信了?”
我看着殷紅的血液慢慢流成了小河,從心底念道:“龍雲集。”
時間突然縮回到上野。
小雨粘稠如絲,輕柔的隨風飄擺交織,不遠處的壩上快速遊蕩着輕薄的霧。
我一面抹去胡在臉上的頭髮,一面用力抽打馬鞭。終於來到悠然坐在馬上觀雨的人的身旁。還不待喘口氣。他已丟掉擋雨的荷葉,夾馬向雨中穿去``````。
又是兩支箭“嗖”的一聲,釘在旁邊的馬身上。
“龍雲集!”
我的聲音軟弱無力,像是在嘆息。
天上白雲乾乾淨淨被風吹走,雲影子在我清澈的眸子裡飄過之後,瞳孔裡映上的又是一片滿天的豔紅。
清脆的馬蹄聲停了下來,周圍漸漸被人圍起,高大的身形變形似的料峭。
有人將龍媒從我身上拉開,握住我背上的箭頭。我的身子被拔箭的動作帶起,隨後又倒了下去,血花濺滿了整張臉。
天旋地轉,我被橫抱了起來,肩上的傷口像個漏斗,將身體裡的血液嘩嘩的導了出來。像從我身上飄下來的紅色飛紗,將抱我的人身上雪樣白的袍子映的鮮紅,梅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