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安陵是安王爺一母所出,早聽說是一個癡兒。因勝帝憐憫,無功封王,封號平康。
安陵平素裡依仗父親寵溺,兄長縱容,做事無法無天,任意妄爲。王公貴族裡傳有他的一個諢號——七小爺。
據說官員進宮面聖,碰頭的暗號就是:“七小爺在不在跟前?”如果哪天一不小心與這位小太爺相會,被弄個灰頭土臉不算,不管身上帶的,手裡拿的,兜裡揣的,定會被這位以收藏別人的東西爲樂趣的小爺半個不剩的搜刮去。
這樣說來,我是被傻子騙了!他騙我的時候表現得哪裡像傻子?可他若不是失常,他一個皇子無緣無故的裝太監做什麼?
我在屋子裡關了自己一天一夜,怕了一天一夜。
至於那個低沉冰冷的聲音,沒有什麼情緒夾雜在裡面。正是因爲這種淡漠,平添了幾份高貴,幾分傲慢,越發的有磁性引人注意。
判斷不錯的話應該就是是安王。大概是從未聽見過這麼好聽的聲音,我禁不住想看看那是怎樣的男子。
因爲不能如願,遺憾竟然比驚怕來得多些。從驚魂中斗膽生出了窺探之心,這樣的感覺着實刺激微妙,卻又不免被這心思弄得渾身不自在。
再一細想,那晚我和七皇子說話時,安王就應該是在拐角那邊的小亭子裡。換句話說,七皇子扮太監騙宮女是安王知道並默許的。
安王不可能也傻,難道是想知道自己府上有多少女人肯花大價錢和自己過夜?或者想看看宮中粉黛爲爭奪主父寵愛表現出來的醜態?
先不管他是出於什麼目的,最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我選擇跑掉實在是再愚蠢不過的,居然兩天無人上門尋麻煩!我真應該找點酒來慶賀這樣的好運氣。
自己慢慢調節心境,從最初的惴惴不安漸漸平定。最不贊同自己嚇唬自己,事已如此,安王那邊沒動靜,我再害怕也是無用。
沈落兒向我提及那晚的事,我三言兩語捎帶而過。至於她如何送荷包予安陵,我也不願多問。
沈落兒見我顧左右而言它,便作罷了,每日來我房裡的次數也逐漸少了。如此,我和她才真正疏遠下來。
我知道該向她解釋,解釋爲什麼我知道她送了荷包給安陵,解釋那晚我做了什麼事。可看着她疏淡的表情,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自己的事爲什麼要向別人交代清楚?向一個自己本來就在內心深底存在着芥蒂的人?我不是玉兒,也沒必要一定要去維持這份姐妹情。或許沈落兒已早不認爲我沒有非分之想了,我這時又何必再去在意她的想法。
我們這樣的身份這樣的處境,也許放了手,最後就會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不是嗎?一面卻又在心裡苦笑想:“我這樣的人必先遭人疏遠,可笑的反是我先遠着別人。”
這是我的弊端,對什麼東西可以果斷的放手,失去之後,又會緊抱着消逝的影子反覆留戀。
第二天晚上,我在屋子裡實在撐不下去了,拉着同心到院子裡散一散。
我靠在遊廊的柱子上數星星。同心坐在一旁一面給我扇風,一面柔聲說:“落兒姑娘晌午告訴我,說姑娘被分到書房伺候茶水,只在王爺留書房過夜時伺候着守夜就行了。
我“啊”一聲,吞下一口涼氣。
爲什麼此時安王會讓我進書房?是因爲我那晚的行徑,還是因爲蘇景?他該不會想針對我吧?
我深呼吸慢慢放鬆,告訴自己是禍躲不過,裝作漫不經心的問:“伺候茶水?落兒妹妹分到何處?”
同心遲疑一下才道:“落兒姑娘無需再分,只等王爺招寢就行了。姑娘雖明面上是書房伺候,實則卻要看姑娘的。書房裡未必不好,行動都在王爺跟前。”
我想了想點頭問:“我何時去書房?”同心低頭說:“原定的是明天。落兒姑娘瞧姑娘這兩日精神不濟,替姑娘向張公公求了情。姑娘可以在尋音閣多住幾日,心情好了再去。”
我說:“哪個心情不好?明兒就去!你不能伴我一處是嗎?”
安王收了沈落兒,卻讓我進書房充使喚丫頭,或許是覺得我不足以威脅,更‘看重’沈落兒。我無可救藥的私心希望這樣。
“張公公命我還留在尋音閣服侍沈姑娘。原想着一輩子跟着姑娘,如今在這裡反要分開!”同心見我沒什麼心思聽她說話,由不住低頭拭淚。
我忙拉着她的手,用帕子替她擦眼淚,道:“傻丫頭!又不是一輩子見不着了。我有空就來瞧你。”同心道:“落兒姑娘已替姑娘求下幾日,姑娘多住幾天再去又有何妨?”
我知她跟隨玉兒也有四五年的光景,從未分開過,心裡依戀不捨。自己想着也有些淡淡傷感,雖只和她相處一個多月,但一個人在一個月裡無條件對你好,容忍你的一切惡劣脾氣,想不對她好都難。況且我又不是生來就在這樣的社會,不能把她的付出看成應該的。
我放開她的手,嘆道:“去又終須去,住又何須住。多幾日又有什麼意思,不如一去幹淨了事!”
同心自己拭淚,突然神色認真道:“姑娘,你,你改了吧!”我笑道:“改什麼?”同心抹淚不語,眼淚嘩嘩直掉。
我嘆了一口氣說:“咱們從小一處長大,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我何嘗放得下你?只是在人家屋檐下哪有不低頭的道理。我向你保證,以後我做什麼事都會三思後行,再不衝動魯莽,再不口無忌憚,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了。別人再出什麼醜兒現在我眼裡,我再不去刻薄他的,好不好?”
同心破涕爲笑,“自己原來全都明白,不過還有一樣沒說!”我“喔”一聲,說:“我竟有那麼多缺點!還有什麼?”
同心扇了一下風,笑說:“不能什麼事都怕麻煩!”說完眼圈又是一紅,欲言又止。“等姑娘成了主子,記得叫我再去侍候姑娘。現在和姑娘說這些,只怕也是枉然``````!”
我笑道:“你這樣說,倒像我是那負心薄倖的人一樣。”
同心道:“不是說姑娘不好。我若那時候遭罪,姑娘定會救我到一處。”我笑道:“這便是了,我怎麼也不會棄你不顧。你既已明白,爲何還要說這樣疑慮的話?”
同心道:“我若那時很好,姑娘自然也不會叫我一處了,是不是?我打小跟着姑娘,姑娘的脾性我還不清楚!”
我剛想說“你若很好,與不與在我一起又有什麼關係”,突覺自己雖不是玉兒,竟然也如此淡薄情分,忙改口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你與我一處長大,還有誰能比你與我知心?你能在我身邊那是再好不過的!怕就怕我這輩子沒有什麼富貴的命,自己都保不全。”
同心吸了一下鼻子道:“有沒有富貴命是命的事,同心說的是同心的事。命的事拿不準,同心若不說自己的事,以後姑娘一輩子想不起同心來卻是十拿九穩的,叫人不得不說!”她自以爲與玉兒情分不薄,私心替自己打算的事也不避諱。
我笑着搖搖頭,道:“總算明白一件事,我對自己的瞭解尚不及你多。”
如同心那丫頭所說,正因爲怕麻煩更害怕表面上的客套,我沒有向沈落兒打招呼就直接落逃了。彷彿以爲離了尋音閣,我們從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見了一般。
事實證明我錯了。
同在書房侍候的還有和我身份相似的大丫頭銀燕。我沒打聽她的出身,看她事事站在我前頭的勢兒,猜想她來頭也不小。
銀燕見我不予她爭,越發自作主張,把露臉的活兒全攬去。
我心裡巴不得自己被人忘掉,這一來大覺慶幸,越發低眉順眼,躲在角落裡大氣不敢出聲。來書房兩三天,整天無所事事,一站就是半日。
第四天,我看見了沈落兒。她提着一個食盒從書房走了出來,停在我面前。
我奇道:“咦!妹妹何時到了這裡?”話說出口纔想到今非昔比,她的身份不該再是我妹妹。卻不想改口,依舊笑問:“你何時進去書房?乍看你從裡面出來,我以爲還是在尋音閣裡呢!”
沈落兒幽幽開口道:“姐姐直勾勾的盯着地面出神。莫說是我,就是王爺這兩日也來過書房,姐姐可看着了?”
我向書房裡瞟了瞟,向她做個鬼臉笑了起來。
沈落兒道:“有什麼事情說不上來就只會憨笑矇混過去!”神色一凝,淡淡道:“落兒現在才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姐姐,不知道姐姐可曾真把落兒當成妹妹!”看了我一眼,轉身款款離去。
我鄂住,站了一會兒,心裡難過。怎麼說沈落兒是我在這個世界最親近的人,她叫我姐姐。未來誰都不知會怎樣,我又怎麼能斷定自己一定會受到傷害而擺出一幅絕情絕意的姿態去傷害別人?
我三步兩步趕了出去。
沈落兒已穿過遊廊,婀娜的背影在夕陽的隱映下,美麗如畫。另一處的花叢小徑裡,有兩個小宮女手牽着手一前一後向這邊走來,都是十二三歲無憂無慮的年紀,青春的臉上溢滿甜美的笑容。兩人所過之處衣衫撫過花枝,惹得蝶起蜂飛,一時間金黃色的園中小徑沸沸揚揚,一蹦一跳得身影更像兩個歡快樂符,把整個夏季的傍晚點綴得絢麗燦爛到了極致。
我失落的站住,胸口有點堵,似乎覺得自己該向誰解釋什麼。
某個人和我存在着競爭,不管我玩不玩這場遊戲,都不能再把這個人當作朋友。這是天生俱來的危機感。在我賦予情感的時候,那人會因爲利益出賣我。
原來我欠的是向自己一個交代一個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