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只點着一盞燈,幽暗暈黃。幾個士卒裝扮的人物被押扣在院中,周圍全是持刀的兵卒。
屋裡只有三個人,沈落兒靜靜站在安龔身後,丫頭樂兒也低着頭站在一旁。
沈落兒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單衣,凸凹玲瓏的身體被焦黃的燈光包裹着,楚楚可憐。頭髮長長的散落在肩上。她今天決不是因爲發愁不知梳什麼髮式而猶豫難以成妝,她的樣子極像正睡覺時被強行從被子里拉出來,儘管如此卻半分不影響她的美麗。
沈落兒的美屬於國色天香雍容典雅的華貴之美,有一種大家閨秀的文雅嫺靜氣度。美的大氣,美的犀利,純淨透明。玉兒的長相與她截然不同,一對大眼睛太過於黑白分明,幾乎蓋過臉上其他的特徵,聰明皆寫在臉上。安龔一上來就針對我,卻忽略沈落兒,與兩人的長相不無關係。
安龔膝上搭了一件白狐皮裘衣半臥在睡椅上,臉上布着一層寒氣。
我隨人走進去的時候,沈落兒匆匆瞟了我一眼,臉色雪白,雙眼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上卻無驚異擔心的表情。
我原本恐慌不安,看她如此反平靜了許多,能活便活,盡力了卻不能逃出命來,怕又有何用?如此一想,臉上坦然了,目光不在意的隨便盯着什麼地方。
安龔盯着自己的指尖,竟也有些漫不經心。
王誠跪下道:“跑了一個叫方禾的奴才。那廝``````是奴才三年前去雞西辦藥時路上撿回來的討飯的小子。”
安龔半日才說:“起來吧!也怨不得你。俗話還有‘人爲財死,鳥爲食亡’。王府上上下下這些人,誰能保着都乾淨!我身邊尚有吃裡爬外的,何況外面!”
沈落兒面無表情盯着地面,我也裝沒聽見。
王誠垂首道:“奴才有過,不領罰恐慌難安。”
安龔方點頭說:“罰奉半年!”王誠謝恩站起身來,看着一旁的青衫少年,說:“外面接應的馬車走了,要不要龍媒去追一追?”
安龔搖頭,似笑非笑的看着李克善說:“李總管是父皇身邊的老人,在我面前原沒有站着說話的道理,給大總管擡張椅子來。”
王誠親自搬了一張凳子放在李克苫身後。
李克苫冷笑道:“王爺面前哪有奴才坐得地方,眼看院子裡的坑也快挖好。卑職以後都要一直躺着,王爺還是成全卑職,讓卑職站着回話吧!”
安龔點頭笑道:“這座大院原是未都戶告老還鄉時留下的舊宅子,本王喜它清靜又與王府相隔甚近,就購買下來留着閒時住住。哪知這些年東奔西走,竟將它荒廢了。大總管以後在這‘住下’,本王一定好好派人來打理打理。”
我見他一幅樂善好施的模樣,忍不住從鼻子輕斥一聲。
李客苫笑道:“多謝王爺美意。王爺尚能對卑職這樣照顧,爲何不對親兄弟手下留情?”
安龔嘆氣道:“你們若是遵循着族宗的章法擁戴那個廢物也就罷了,只恨我晚出孃胎一步,讓他站了先機。我縱然去了你們脖子上的腦袋,也不覺自己冤得慌,也不怪你們迂腐。可笑你們這幫老爺睛睛看不上他,自找了左右逢源的老二。那個好人若色色比我強,我也不與他掙。哼!我至今想不通自己做錯了什麼事,無論我立下多大功勞,在父皇眼裡我連十七那個賤婢養的都不如。”
他竟然肯如此直白說話?我隨即明瞭,只怕再難走出這間屋子,心裡微涼。無意向外看,見極爲蕭瑟的院落裡有幾人在埋頭刨坑。心中翻了五味瓶,沒想到我來到這個世上是這種死法。
李克苫道:“李某今日想必不能活着從這裡走出去,索性把想說的話就此說完。王爺有今天局面,怪就怪王爺的母妃蕭娘娘得到的恩寵太盛!當年蕭家子弟吞沒朝綱,讒害朝中大臣,就連我朝名相李牧遠大人這樣的兩朝元老都被逐出京都發配邊疆!
朝野人心惶惶,大臣們聯合起來發動宮諫,剷除了蕭家,自然也不沒放過蕭娘娘這個誤國妖姬。便有了十年前的那場燒了三天三夜卻無人撲救的宮中大火。”
我隱隱約約知道十年前蕭妃娘娘被大火燒死在自己的寢宮裡,如今聽他一說,才大概知道其中真相,原來她是被人刻意害死的。
安龔依舊沒有什麼情緒,目光清冷。眼睛裡卻像聚了一塊冰,把所有的憤恨悽蒼全都凍結在裡面。
我覺得心口像堵了一塊石頭一樣,莫名的難受心痛。
“誤國妖姬?”安龔冷笑兩聲,別開話題冷冷道:“若不是十年前李總管死保,我和七王早隨母妃一併去了。李總管的大恩我一向銘記在心。”
李客苫繼續道:“卑職重提舊事並不是要提醒王爺記得卑職的救命之恩。卑職也是當年兵諫的一分子,若知道十年後王爺會有今日權勢,便是落下個欺君弒主的罪名,遭人唾罵萬年也不敢救王爺。”
安龔冷笑道:“這話真是令本王寒心!”
李克苫道:“卑職說這話也不是要王爺寒心的!”
安龔道:“那大總管費盡心思說這番話是爲什麼來的?”李克苫道:“只求王爺知道,當年那場大火併不是聖上命人所爲。當年聖上在兵諫中實則已被軟禁起來,行動全無自由。蕭娘娘死後半個月,聖上才得知消息。王爺縱心有積怨,也不該怨恨聖上!”
一個太監進來道:“稟王爺,坑挖好了!”
安龔冷笑道:“你的話說完了?”李克苫道:“沒有,聖上不立王爺爲儲有三點原因,王爺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安龔冷笑道:“你不妨說說看。”
李克苫道:“王爺手握重兵,精通用兵之道,而且野心勃勃,早就想將整個西漠都納入越盛版圖之中。卑職說得對不對?”
安龔一面聽他的話,一面起身慢慢踱步,最後在我面前停住。
無形的壓迫感迎面而來,我將脖子保持着扭轉六十度的狀態看向別處,雖然很難受,依舊在臉上刻意作出一幅若無其事的表情。聽他慢慢道:“爾輩豈不是早懷此心?不過無能爲力而已!這也是一款罪名?”
李克苫道:“這樣一來,若王爺有朝一日繼承大統,必然兵刀不斷,憑王爺智能吞噬周邊諸國是早晚的事。常勝必居傲自專,今後必然□□。此其一。
其二,王爺行動心狠手辣,對逆己者決不手下留情,多半會趕盡殺絕。手段之雷厲令人膽寒,很有前朝高祖之遺風。近幾年對蕭娘娘之死大有舊事重提之徵兆。兵部侍郎李踅受賄作法出了人命案,王爺誅他三族不算,竟將他已死去的父親李茂開棺曝屍,誰人不曉李茂是當年帶兵逼宮的副將。當年那些請宮的人大都健在,聽說此事無人不惶恐!這兩條若還不足以否定王爺。最後一條是聖上決不會希望王爺成爲儲君的主要原因。”
安龔不經意的“喔?”一聲,余光中仍能感覺到他在冷冷地盯着我。
“王爺性情與當年聖上如出一轍,對己所好者全然不能駕馭,只會一味寵溺。七小爺今日任性妄爲,性野難束,還不是王爺一手養成的!”
安龔沉吟半日笑道:“你所說一點不錯,憑我的氣度只配爲王,不配爲聖。你如此知我,叫我如何不惶恐?”
氣氛一僵,秋氣肅殺得讓人瑟瑟發抖,已經有輕微的啜泣聲從跪在地上的人身邊傳來。
李克苫哈哈大笑道:“王爺果真這樣想?既心知肚明,何不放下盡心輔佐君王。將來美名流傳青史,豈不比起後世亂臣賊子的罵名來的強上千倍!”
叫龍媒的少年笑嘻嘻道:“李大總管果然是條好漢子!這番話說得也是好有道理!只是太子爺未免太過窩囊,你叫王爺去服侍那樣的主,豈不是故意寒摻王爺?倘若咱們七小爺哪一天拗勁大發一頓拳腳把那嬌貴主兒打死了,王爺又不能駕御,這卻如何是好?”
李克苫目光向安龔面上一掃,道:“明人不說暗話,廢太子是遲早的事。聖上早觀望王爺,深知王爺有輔君之才,又怕不立王爺爲太子委屈了王爺,此時就暫閣下來。”
龍媒道:“原來聖上早想廢了太子,又覺得咱們王爺不適合爲儲君,何不早說?王爺還以爲聖上再考驗自家,越發爭強好勝的不讓聖上失望。早知道聖上已有識人之明,王爺早該落個清靜。可惜二爺命薄,王爺能否猜出聖上心裡還有什麼人選?”
安龔冷笑答道:“本王怎敢窺探聖心?左右又不是本王。”我心裡有些奇怪,眼見他竟有些灰心的念頭。
李克苫臉上有些寬慰的顏色,說道:“王爺也不必灰心,聖上心裡還是看重信任王爺的。”龍媒笑道:“我大言不慚猜測一下,左右是十七爺,聽說他不久就要回京來了。”
李克苫道:“卑職不知聖心如何。”龍媒冷笑道:“是三爺也不一定。說不準二王爺是冤枉的,聖上早已洞察了,立了他一胞生的弟弟也是有的。這樣推來聖上莫不是懷疑上了王爺,所以大總管纔來王府‘做客’?”
李克苫皺眉道:“這,王爺如想消除誤會,何不親自當面向聖上澄清。”龍媒笑道:“若聖上真懷疑咱們,那可真是百口莫辯,如何問?誰叫王爺面上嫌疑最大!何況大總管深夜拜訪王府的原因尚說不清楚,咱們就更不敢相信了。說不定聖上早已認定什麼事都是王爺一手籌劃的!”
李克苫道:“決無此事!尚書劉大人昨日在聖上面前提過王爺行此事的假設,被聖上當場斥退。至於卑職深夜來王府與聖上決無關係,原是,原是``````。”
龍媒笑道:“原是什麼?”
李克苫突然看着我,一咬牙跪在地上,道:“卑職該死!”
安龔冷笑道:“鐵骨錚錚的御封好漢爺在聖上面前都是免跪的,今個怎給我跪了下來?”
李克苫擡頭盯着我道:“卑職與玉兒在國舅府時,曾有一些緣分。卑職得知她如今在王府服侍王爺,舊情難捨,鬼迷心竅偷着會她出來做個了斷!既給王爺知道,王爺要殺要剮卑職認了。玉兒你還不快跪下,隨王爺治罪!”
我聽明白了他的話,還是半日沒有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