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地剜開碎肉, 取出箭頭，上了傷藥，又給他細細包紮起來, 玄月長吁了口氣, 取了汗巾輕輕幫他拭去額上鬢邊的冷汗, 柔聲道：“烏鴉, 對不住, 是我連累了你。”
她這會兒情緒頹喪，一顆心沉沉的不知放哪裡去。她一直當軒轅是朋友，雖是屢次爲他所欺, 哪怕是他逼迫自己嫁給他，她也未曾真正恨過他。不料今日卻是明明白白地以自己爲餌, 要取襄王的性命, 想想真是後怕！若是身邊的友人再不可信, 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以信賴的？
無涯撐起身子坐起，聲音虛弱, 眼中卻是光芒四射：“玄月，剛纔軒轅要殺我，你爲什麼要擋在我面前？”
玄月聳聳肩：“我也不知，大約是鬼迷了心竅吧！”一邊說着用力在他傷處按了按，引得這人大聲痛叫, 跌回榻上。若是唐風、紫衣、紅衣遇險, 她也會毫不猶豫撲上去護着他們。
忽然想起他這幾次受傷的情景, 她不覺笑道：“烏鴉, 你真是無用, 沒事幹嘛總是受傷！”
這一整日戰報頻頻，多是好消息, 玄月卻已漠不關心。她早對這場戰事起了憎惡之念，誰勝誰負都不過是另一方流血流淚，都不過是割斷了他人的生之念想。
唐風回到營中便帶着師弟和兒子先行離去，說是要送唐鴻去外祖的方家堡住上一陣。紫衣和紅衣對方家堡極感興趣，便也隨他們同去。無涯卻執意要玄月留下來，戰事結束之後，有一份大禮要送給她。
吃過晚飯，終於傳來曲國大軍完勝的消息。鹿軍全軍覆沒，鹿國太子被流箭射殺，飛鷹將軍苦戰到最後一刻，自盡而亡。
無涯聽了來報，先轉首看向角落裡的玄月。他這位師姐卻是波瀾不驚，如若未聞，捧着書冊的手沒有一絲一毫的顫動。待計議完畢，衆人都退了出去，他才發現玄月早已不在帳中。
出了大帳，玄月漫無目的地走着，心裡虛飄飄的，不知是憂是悲。最後，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山坡上，望着觸手可及的星空發呆。
今夜的天空不甚明朗，偶或飄過的浮雲將淺淡的月遮了個猶抱琵琶。慢慢向後仰身，躺倒在清涼的草地上，漫天星辰閃爍，她的心漸漸沉靜下來。
這世上的事啊，皆如浮雲，真如浮雲，假如浮雲，勝如浮雲，敗如浮雲，生死亦如浮雲……
身旁傳來踏着淺草的沙沙聲，玄月一動沒動。這時候能悄悄來此的，除了他還能有誰？
果然，一張俊逸的面龐遮住了萬千星子。
無涯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子，掰過她清瘦的小臉對住自己，低聲道：“師姐，軒轅死了。”
玄月望着他看了好一會兒，閉上眼睛，淡然道：“烏鴉，將他好生葬了吧……”這是早已預料到的結局，沒有人能夠改變。
“我會的。”他鄭重應道，長指輕輕捻下她眼角的凝溼。順勢在她身旁躺下，霍然發現目力所及，當真是天大地大……
“軒轅是第一個願意娶我的人呢。”沉默了許久，玄月緩緩開口，忽然咧開嘴道，“也或許，是最後一個……”
無涯偏過頭瞧去，見她柔美的脣角勾起，那長睫下的秀目波光盈盈，卻是含了水色。他忍不住在她耳旁輕輕道：“玄月，沒人娶你，嫁給我好了。”說着伸脣過去在她頰上輕輕一吻。
“呸！你這臭小子！又來討打！”玄月反手一掌擊在他臉上，卻全無力道。用力擦了擦他親過的臉頰，她的嗓音低沉暗啞：“烏鴉，你要好好地活着，千萬不要有事！我可只有你這一個兄弟……”
☆ ☆ ☆
兩日後，大將軍秦海的隊伍也到了，都駐紮在空了幾日的城北大營內。
勤王的幾支軍隊也陸續來到，不知怎的，都被仲天一一收服，即便是心有不滿的，眼看着大勢已定，自然也不會多事。
“玄月，今兒我帶你入京都，給你個大大的驚喜！”天還沒亮無涯便把她叫醒，滿臉是掩飾不住的笑意，“今日大軍拔營回國，咱們留下百十人，去向仲天討個居處，明日賀他登基之禮。”
玄月伸展四肢，懶懶道：“這仲天究竟是哪裡來的太子，鹿國上下竟然都願擁他爲帝？”
“見到他你就知道了！”
玄月坐在馬車中，看着對面的無涯得意洋洋的模樣，忍不住道：“天上掉下個絕世美人麼？莫不是鹿國要與你和親？瞧你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和親？”無涯一愣，忽然大笑道，“不錯，我正是要和親！等我坐上江山，手握乾坤的那一刻，便會來迎娶鹿國的公主！”
玄月撇撇嘴，沒搭理他。要想登上帝位，可是一條漫漫長路啊。
她忽然想起一事，直起身道：“是了，咱們先去軒轅府上，他說曲無殤謀反的證物都在他書房密室裡呢。扳倒了太子，你也不用那麼辛苦了！”
“原來，你那日去見軒轅，是爲了這些東西。”無涯眸光幽深，看得她有些發毛。
☆ ☆ ☆
仲天是在宮中蘭花閣水榭見的兩人。素藍的便服，挺拔的身軀，眉宇間英氣勃發，一眼望去竟是似曾相識。
自見到這位鹿國未來的帝王，玄月的目光就沒離開他片刻，後來纔想起這人依稀在襄王府見過。原來他便是仲天，不知爲何成了鹿國的太子？
“玄月，來見過你大哥。”
“仲天兄，這便是玄月。”無涯拉了玄月到他面前，笑嘻嘻地互相介紹。
玄月猶豫着行了道家之禮，還沒擡頭，身子已被仲天擁進了懷裡。
“好妹子！這些年你受苦了！”
玄月正要脫身避開，聽了這話身子一僵，慍怒慢慢爬上面頰。她推開仲天，冷冷道：“我太子哥哥早已故去，我不管你是誰，還請慎言！”
仲天呆住，張了張口只說道：“我，我就是仲天……”
無涯在一旁笑道：“玄月，他確實是你的太子哥哥仲天，當年遇害的那人不是他。”說着遞給她一封書信，“這是你師父留下的親筆書信，我都已查對清楚，絕無差錯。你只看他和你一模一樣的這雙眼睛，便知真假。否則，我又怎會助他奪回皇位？”
玄月讀過書信，凝眉看了他半晌，終於淚眼婆娑地叫了一聲“哥”，縱體投懷，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身。
無涯悄悄退了出去，關上大門。
“明日便要行皇帝的登基大典，公主的加冕禮。”
“登基大典便罷了，那公主的什麼禮還是免了！”玄月咯咯笑道。
“自然都是要的。皇妹，你在江湖上吃了不少苦，今後便在宮裡住下吧，咱們兄妹這許多年沒見，讓我好好照料你。”
“哥哥這幾年真是辛苦。復國大業，除了京都一戰，幾乎是兵不血刃呢！”
“此次復國，可多虧了襄王。”
玄月不以爲然：“他不過是仗了兵多甲厚。哥哥短短几年便能令朝庭上下臣服，內外一心，纔是好本事。”
“其實。若不是鹿國國庫空虛，鹿帝橫徵暴斂，失義於民，臣下離德，咱們這一仗也不能勝得這般輕鬆！”他輕輕嘆息道，“儲氏掌國十多年，雖是也算盡心盡力，畢竟國庫羸弱，有心無力，因此稅政苛刻，以至於上之朝廷大員下至黎民百姓都怨聲載道，暗地裡都懷念起舊朝的好處來。故此，我這位前朝太子的策反才能事半功倍，一拍即合。經過這三五年的悉心籌謀，鹿國半數將領和朝臣都願歸附。前些日，襄王又將寶藏轉贈給我，鹿國積弱已久，着實需要這批寶藏充實國力。”
他說着忽然瞧着她一笑：“皇妹，你可喜歡襄王？”
“死烏鴉越發可恨了！我不想睬他。”玄月隨口說着話，只瞧着哥哥笑。她也有親人了，血脈相連的親人！
仲天笑了，妹子對無涯可親熱得緊，或許她自己也不知吧。
“皇妹，襄王自小與你情如姐弟，我已答允他，若是他日後稱帝，便將你嫁給他做曲國的皇后。你是我鹿國尊貴的公主，也是門當戶對。我這做哥哥的，總要給你尋個好歸宿。他助我奪取皇位，今後我鹿國便是他的後盾。”
玄月臉色大變，滿腔的喜悅似被拋入了冰窟。
“哥哥，你爲了皇位，爲了這一處寶藏，便將我送了給他？”她聲音乾澀，全身都似在微微顫抖。
“玄月你誤會了！我只是說，咱們要知恩圖報。”
又是利益和權勢！玄月心內苦笑，如今連她的親哥哥也將自己當作了籌碼麼？想到此，她極力保持着神色平靜，淡然道：“哥，我早習慣了山野生活，大約是不會在宮中住得慣的，我還是要回軒轅谷去。你多保重！”
出了房門，立在階下的無涯一眼看到，忙微笑着迎了上來。她心頭更怒，口中冷冷迸出一聲：“滾開！”
這冰冷的兩個字於無涯卻與雷霆無異，他不由身子大震。自識得玄月，看着這位師姐對自己嬉笑怒罵全然出自本心，這兩個字每次從那櫻口中吐出總帶着似有若無的嬌嗔，全然不似此時的冰冷決絕。
一個怔愣，玄月已從他身旁奔了過去。
仲天隨後追了過來，急聲道：“你怎的不攔着她？我不過說了幾句你對咱們的好，剛談到婚嫁之事，她就自己跑了！”
無涯跌足道：“你……你如何都告訴了她！她如今只怕最痛恨的便是人算計於她！如今也不能用強，沒得讓她記恨一輩子！”他攔住仲天，吩咐楚晉帶暗中跟隨，護着她回曲國，萬萬不可露了行藏。
仲天后悔莫及，剛認了的妹子就和自己惱了，不參加自己的登基大典，不接受公主的位份，竟是連面都不願再見。
無涯更是恨不得生了雙翅追上去好言勸慰，可此時也只得對他道：“罷了，她就是這性子，這會兒氣惱得緊，待時日長了，哪裡會不認你這親哥哥。”親哥哥不會不認，他這個掛名的小師弟可就難說了……
他來回轉了幾個圈子，壓低聲音道：“仲天兄，只望你不要忘記承諾！”
“襄王爺，兩國聯姻，永結秦晉之好，也是我仲天所願。無涯兄弟只管放心，玄月會明白自己的心意的。”
無涯的雙手緊緊握住了拳，心中暗道：“玄月，總有一日，我曲無涯會給你一個乾乾淨淨的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