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的一聲輕笑，披散的發撩起，眼前是一張促狹的笑臉，玄月慢慢伸手撫了上去，觸手溫熱，她心頭微顫，又用力捏了捏。指下的人臉扭曲起來，呲起牙咧開嘴怪叫：“師姐饒了我吧，我只是想嚇你一次！”
玄月大大呼出口氣，起身下榻。牀前的人忙彎腰抱頭咬牙皺眉眯眼，等待中的暴打半晌沒有及身，身子一熱，卻被擁進了一個溫柔的懷抱。
“不是鬼就好！”玄月收緊手臂，用力將下巴抵在他後腦濃密的發上，喃喃道，“烏鴉，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師姐很擔心你！”
“咳咳……”無涯抑制不住地一陣猛咳，喘息着道，“師姐，我有事，我……受了傷……快要讓你……勒死了！”
玄月忙放開手，燃起燈，才發現他胸前的白衣上血跡洇然。
“沒事！有你師姐我呢，死不了！”她輕快地笑着，幫他除去衣衫，解開已被血水浸透的繃帶，前胸核桃大的血窟窿仍是令人心悸。
“這麼重的傷！楚晉是做什麼吃的！”
無涯咧了咧嘴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那日慶功宴後，營中一名副將說有緊急軍情稟報，趁我不備下的手。軍醫說已經不妨事了。”
玄月一邊處理傷處，一邊聽着他的述說，臉色微微有些發白：“軍營裡有鹿國的細作？”
“或許是吧，那人一擊得手，被楚晉發現，看着逃不掉，便自盡了，也沒留下什麼證物。我昏迷了好幾日才醒，我與大將軍秦海商量着對外宣稱尚未醒轉、生死不明，軍營裡已在暗地排查。我趁着裝病這工夫偷偷來看看師姐。”
他看起來頗爲疲憊，但是語氣卻極是輕鬆，細長的眼半眯着，淡了血色的脣微微翹起，依稀便是幼時的憊懶模樣。玄月原本看他這麼不顧惜自己的身子有些着惱，這會兒卻已不忍出言相責。
“你是自己來的麼？怎的也不帶個侍衛！”
“我讓他們都候在山下了。”無涯眉眼帶笑望着她，忽然道：“師姐，我若是就此死了，你可會傷心難過？”
“你胡說些什麼！”
一巴掌重重拍上他裸露的肩背，細滑的肌膚上頓時生出了幾道清晰的指印。無涯居然破天荒沒叫痛，只定定地望着她，目不轉瞬。
玄月避開他滿是希冀的目光，用力紮上繃帶，恨聲道：“你只管放心，我不會！”話出口，心中卻一陣迷茫，初時知道他被困麗城，焦急萬分，後來打了勝仗，也着實替他高興。可今日忽然聽到他身受重傷，生死未卜，一顆心忽地似被生生摘去，虛飄飄得已不知何謂痛了。這便是所謂的姐弟親情吧？
“烏鴉。”她擡眼望住他，認真道，“好好保重自己，太子之位，不要也罷。”這些日子所聞所見，她心中已大致明瞭太子與襄王之間不流血的爭鬥。
無涯臉上的肌肉抖了抖，站起身任玄月一件件幫他穿好衣物，過了好半晌，他忽然低笑起來：“師姐，我今兒趕了過來，是專爲給你慶生的。月兒還沒過頭頂，正好趕得及。”他說着興致勃勃地將一柄匕首遞了給她，“這是我新得的鹿國戍邊大將軍的護身寶物麒麟劍，你好好收着。”
是了，四月初十，今日正是紫衣替她編造的生辰。玄月未及開言，眼中卻忽地一熱，忙別過臉去，淡淡道：“很晚了，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說吧。”她當先快步走出門去，無涯撇撇嘴，只得隨後跟着去了客房。
☆ ☆ ☆
天色將明，玄月起身晨練，拿了寶劍剛出門，就見到院中若有若無的晨曦下挺直的背影。
“楚晉？”她快步走了過去，“你來了就好，襄王實在需人照料呢。”
高大的身影旋身抱拳：“主子命我等駐紮在山下，小人有幾句要緊話要和姑娘說，才斗膽違命入谷。”玄月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這人滿臉焦急之色，目光閃爍着四下掃視，似乎是怕他主子襄王爺忽然冒了出來。
剛關上房門，楚晉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納頭便拜：“玄月姑娘，求您幫幫主子吧！”
玄月駭了一跳，忙上前扶他起身：“楚大人請起來講話。”
楚晉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令玄月大爲震驚。
自數月前曲鹿兩國開戰，邊境的守軍便得的是生黴難食的陳糧，粗硬破舊的棉衣，老弱病殘的兵士。太子掌控着戶部，如今又代襄王管了兵部。無糧無兵，這場仗如何打得下去！皇帝曾有旨，不打贏這場仗不得回京。朝上皆有太子把持，襄王連個申訴的機會都沒有。這幾個月下來，襄王不忍將士凍餓無着，已命真夫人將府中的財物運來邊境充作軍晌。好在邊關將士同心，守邊大將軍秦海又是個謀略過人的血性漢子，方能大敗鹿國。
玄月雖然心驚，卻是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這些朝事軍事與自己何干？
楚晉深吸口氣道：“這仗雖然勝了，主子卻並不打算就此休兵，他要一鼓作氣，攻入鹿國都城，逼其城下爲盟。如今先鋒各營已整裝待發，可軍中實在已少糧缺晌，多半隻能退守麗城了。如此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主子卻已無能爲力。玄月姑娘，求您將寶藏給了主子吧！”
玄月正自爲無涯籌謀良策，乍然聽到此話，心頭唰地涼了，整個身子彷彿落入了雪窟之中，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原來烏鴉也是爲了這筆寶藏！
她臉上神色變換，過了好一會兒，才定了心神，冷冷道：“是襄王讓你來做說客的麼？想要寶藏，讓他自己來和我說吧。”
此刻，她心中悲涼，苦澀難言。爲了這寶藏，段師叔威脅自己，太子逼迫自己，如今連烏鴉也來算計自己。原來這自小的姐弟情份，終究是敵不過區區一處寶物的誘惑。她無力地靠入椅中，兩指揉上了額頭。
驀地，門被大力踹開，面沉似水的無涯一步步踏了進來，周身迸射出令人不敢觸碰的凜然寒氣。
“楚晉，誰準你入谷的！”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咬了出來，彷彿要刻入了他的骨子裡。
楚晉臉色大變，身子瑟瑟發抖，惶然道：“屬下違命，請主子責罰。”
“違命，你也知道違命麼？”無涯冷笑，眸光狠戾如刀，若不是身在軒轅谷，他此時只怕早一刀劈了過去。強自平息心頭的勃勃怒意，他冷然道，“你這便滾回營去，自己領八十軍棍，明兒一早派人來谷中接我。
“請主子允我先在谷中護衛，明兒回營小人再去領罰！”
真真演的一場好戲！
玄月怔怔望着主僕兩人，忽然發覺眼前的一切本與自己毫不相干，卻平白趟了這渾水！
她不覺冷笑出聲，可心中壓抑的情緒一旦有了宣泄的口子便一發不可收拾，一聲過後仍是一聲，她高高仰起了頭，笑聲越來越大，片刻後卻嘎然而止。
無涯緊鎖着眉，盡力不去看她，望着眼前跪伏於地紋絲沒動的侍衛，冷冷道：“我不想在軒轅谷中見血！”楚晉知道王爺不立時殺了自己，也不在谷內責罰，已是給了他極大的情面，哪裡還敢求饒，忙磕了頭退出。
屋內沉寂下來，兩人各懷心事，竟是無言以對。
“師姐，我並非此意……”無涯暗啞着聲音上前兩步，伸出手剛要解釋，被玄月攔住。
“襄王爺請止步，多謝您冒着大險來給我慶生。正日子也過了，您可以回去了。”她說着緩緩起身，面無表情打了個稽手。
無涯身子輕晃，澀聲道：“師姐，能否容我再呆上一日，明早再走？”
“襄王請自便。”玄月說着從他身旁繞過，率先出了門。此刻她實在無法與他共處一室，自那日認了他作姐弟，心中便當了他是自己的親弟弟般疼愛。可如今多年來姐弟間的關切撫慰忽然間皆變作了謊言，又讓她情何以堪？
一道若有若無的黑影倏地從竹林中閃過。玄月也沒心境搭理，腳下不停，穿過山谷，信步上了高崖。
日頭終於從雲層中探出了頭，浮雲倏忽來去，已是幾個春秋。春日已至，崖上的兩座墳頭上都生出了豔麗的花朵來。
有日子沒來了……玄月席地坐下，呆望着師父的墳塋，輕輕道：“師父，你告訴我，這世上究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師父，我已分辨不出……”一顆珠淚滴落襟上，玄月用力揉了揉眼角。
微風拂過，花兒點頭草兒笑，依稀告訴了她答案。
“師父……師父……”玄月茫然搖頭，終是一聲嘆息。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開口：“軒轅，出來吧。”
“玄月。”軒轅從林外走入，嘻嘻笑道，“我煮好了早飯，正要來叫你們。”
玄月凝眸望着他平靜的面容，指着剛從烏雲中露出臉的太陽，張了張嘴，說了一句自己也不明白的話來。
“早飯麼？都快午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