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聽着外面軒轅的呼叫, 玄月背轉身，靠上了堅硬冰冷的石門，水樣的眸子閉合, 全身再沒一絲力氣。
無涯這才得空看向洞內, 無數顆碩大的夜明珠嵌在嶙峋的石壁上, 洞穴向內延伸, 深不知幾許, 彷彿佔據了整個山腹一般。兩側漸次有着寬大的門戶，門扇緊閉，不知裡面藏了什麼寶物。眼前的大廳高聳, 中間一個供桌，周圍密密排放着數十具棺木, 都是以金磚爲架, 泛着隱隱的流光, 越發顯得陰森冷冽，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原來寶藏就在這裡！”他輕輕抽了口氣, 苦笑道。他依稀記得小時候見到的藏寶洞似乎並不相同，回頭看向玄月，面帶疑惑。
聽到寶藏二字，玄月微微睜目，掃了一眼, 冷然道：“襄王爺想知道什麼秘密自個兒看去吧, 不用來問我。”她的聲音似乎滿含着疏離和蕭索, 身體緩緩順着石門滑下, 坐在地上。
無涯有些擔心, 想要近前，卻被她眼眸中顯見的冷意阻住, 便訕訕道：“玄月你先在此小憩，我去四下看看，回來再細細說與你聽。”他說完卻不就走，心下猶豫片刻，仍是脫下外衫，輕輕披在了她的身上。見玄月並未拒絕，頓時心情大好，轉身離開時已是步履輕快。
玄月並不去管他去了哪裡，徑自閉目調息，盡力使酥筋散的藥力一點點抽離自己的身體，慢慢入了物我兩忘之境。不知什麼時候還要動手，總要先恢復了功力纔好。
待運功完畢，身體各處血脈通暢，勁氣遊走四肢百骸已無一絲窒礙。玄月緩緩睜目，眼前卻是一雙深情凝對的雙瞳。
“好了？”無涯見她收功，忙挪開視線，低頭擺弄自己身前的紫檀木小匣子，“軒轅要咱們出去，已叫嚷多時了。”
玄月輕輕搖頭，刻意僞裝的淡漠到底掩不住眼底的溫情，她取下外衣擲了過去：“洞內陰氣極重，不要受了寒。”
無涯忍不住勾脣眯起眼笑，不一刻又斂容正色道：“方纔軒轅道……若是咱們不出去，他便要……對唐鴻不利。”軒轅說了許多狠話，可這會兒他哪裡敢說給她聽。
凝神細聽，果然隱隱約約似是小童的哭叫，玄月心口霍地揪緊，方纔只顧了救烏鴉，偏偏忘記鴻兒還在外頭！她慢慢立起，面色肅然，開始尋找打開石門的機樞。
“師姐，再有一兩個時辰就要天明瞭！左右再堅持下……”無涯跟在後頭勸說着。
玄月搖頭，兩手在石門旁摸索：“我自己出去，你只管避在洞內，他傷不得你！”尋到了機括，伸手握住，未及使力，手腕被無涯緊緊抓住。
“玄月，”接着聲音忽然低弱下來，“你若是……在他手裡，我如何還能自己避在此地？”
玄月並未聽出他的惶急憂心，她此時心中焦急萬分，用力掙開，憤然道：“你本不必管我的死活！”
無涯見勸她不動，也惱了，大聲喝道：“難道那小娃子比我還重要麼？”
“是！”
這一聲出口讓兩人同時都愣住了。
無涯慢慢退後幾步，身子晃了晃，苦笑道：“我……明白了。”
朦朧的光線下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深深的失望與痛楚依舊如水般漫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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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月見他如此，心中忽然有些不忍。機括便在掌中，可此時卻無論如何下不去手，立在那裡進不得退不得，一時難以決斷。
她知道自己的這個回答定然是傷了烏鴉的心。方纔那一刻心中所想，確實是將鴻兒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甚至勝過了自己的性命，可這會兒慢慢冷靜下來，想想自己的舉止已是太過沖動。
無涯對自己向來維護得緊，只怕自己前腳出了石門這小子後腳便會跟了出去。即便他聽自己的話留在洞內，若是軒轅以鴻兒相脅，自己會不會打開石門放了他進來？到時候只怕是賠上了自己和鴻兒，賠上了寶藏也救不了無涯……
想到種種後果，她心中凜然，冷汗涔涔，暗暗咬牙道，唐風，我對不住你了！若是鴻兒有個三長兩短，我拿命賠給你！她今日便要賭上一賭，軒轅並非是狠毒之人。
這時外面忽然有人大聲叫道：“玄月，鴻兒就在這裡，你出來吧！襄王爺，您堂堂男兒，竟還要女人和小兒庇護麼？”正是軒轅的聲音。不知他對唐鴻使了什麼手段，只聽到哇的一聲，小娃子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來，幾聲嚎啕之後忽然又沒了聲音。
無涯臉色一變，舉步走了過來，微彎下身子看着她，輕輕道：“師姐，此事因我而起，總不能連累了你師徒，我這就出去了。”說完擡起手指觸了觸她冰冷的面頰，脣角似乎浮出淡淡的一抹溫柔。
玄月被他這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刺得心中一沉，看着他已執住了機關，忙擡手揮開：“無涯，咱們便等這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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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已決意赴難的人霍然回首，又驚又喜，滿臉的難以置信：“師姐，當真？”
玄月點頭確認，席地坐下，指了指紫檀木匣子道：“你尋到了什麼寶物？”
“不是寶物，是幾封書信罷了。我想你應該看看。”他靠着玄月身邊坐下，打開了匣蓋。
玄月隨手翻了翻，裡面厚厚的一疊信箋，都是師父的筆跡。最下面有兩封信，是封了口的。
“你都看了麼？”
無涯愣了愣，道：“方纔無事，看了一些。”
“哦，看過了……”玄月喃喃說着，擡起頭望着洞頂，目光深幽，彷彿穿透山體，望入了繁星拱月的夜空，“你……都知道了吧？”
半張着嘴巴正不知如何回答，玄月忽然朝他一笑：“那就撿些有趣的說給我聽聽。”渴盼了二十年的真相就在眼前，她卻不敢伸手碰觸，生怕這秘密如同易損的琉璃一般，一旦碎裂，所有珍惜多年的情份都會霎那間煙消雲散。
無涯深深吸了口氣，望住她的眼睛，低低聲音道：“師姐，這都是師叔的親筆，不會有假。你……原是鹿國前朝的長公主……”
本以爲玄月會驚得跳將起來，卻沒料到眼前瑩亮的烏瞳只是微微一暗便眯了起來。雖是早已猜到自己的身份，可今日得到了印證卻仍是讓她心裡一陣刺痛。
“還有呢？”
“當年你父皇突然病故，你太子哥哥年幼，掌握重權的大將軍趁機起兵叛亂，自立爲帝。身爲宰相的師叔和侍衛統領趁亂悄悄救了你的太子哥哥和你，兩人相約，一個撫養幼主，一個撫育長公主、守護寶藏，待太子成人後助他奪回皇位。師叔帶着數十位死士趁亂將庫中大半寶物運了出來，悄悄藏入軒轅宮中。”無涯指了指廳中的棺木，道，“這些人爲了保守秘密，完成使命便都服了□□自盡。”
玄月的眼睫輕顫，沒有說話。
“忘塵師叔是大將軍的妹妹，竟是一路追隨你師父來了。此時兩人身份敵對，師叔卻不捨得殺她，只迫她發下重誓，不得將軒轅宮和公主的秘密告訴他人，便攆她回去。忘塵師叔惱了，第二日剃度出家入了白雲庵。兩人從此便是咫尺天涯。”
“原來師叔……竟是公主。”忘塵師叔竟然爲了能偶或一睹師父的音容，拋棄了尊貴的公主身份，寧願十多年青燈古佛相伴。難怪師父說道，他最對不起的便是師叔了。
“烏鴉，你定是要這太子之位麼？”
見玄月忽然偏轉頭問他，無涯的眸光漸漸冷凝，淡淡道：“師姐以爲我是覬覦金鑾殿上的那把椅子麼？”
“難道不是？”玄月扯了扯脣，面露嘲意。
無涯似乎並不想與她談論國事，一張張翻着匣中的紙箋，道：“師姐可還要聽故事？”
“收起來吧，我自己慢慢讀。”看着無涯恭恭敬敬將匣子放回桌案，她仍是問道，“烏鴉，你是爲了奪太子後援才執意攻打鹿國的吧？”
無涯冷笑道：“是又怎樣？自古龍子奪嫡皆是踏着這一條漫漫血路登上的九重宮闕。有時候你想放過了別人，別人卻未必願意放過你！”
玄月熟讀史書，自然知道他所言絕非危言聳聽，以自己的立場也是不能有任何理由阻止他做任何事情。
“師姐有所不知！自小曲無殤對我最是忌憚，朝中凡是與我親厚的大臣往往無辜獲罪，宛真的父親便是一例！我本是天生富貴，可享一世寵榮，可太子卻放我不過。我又怎能拱手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他手？
“此番曲無殤爲了除去我這個眼中釘，刻意挑起曲鹿兩國的矛盾，發動戰事。我向朝廷討要軍晌糧草，可太子掌管着戶部，肆意拖欠，軍士怨聲載道。這傳承數百年的江山社稷，又如何能毀在他手上？父皇將兵部交給我管轄，我正可藉此建功立業。”
無涯昂然道，“師姐，我不敢說此番所爲是爲江山社稷、黎民蒼生，可我曲無涯掌國，決不會不顧無辜百姓，輕易再起戰事！”
無涯身上散發出強烈的王者氣勢，深深震動了玄月。她只覺着自己的熱血彷彿也要隨之沸騰起來，眉頭慢慢舒展，望着他正氣凜然的面龐，忍不住勾脣笑了。
“烏鴉，你想要這寶藏麼？”
無涯擡眼看她，緊緊抿着薄脣，許久擠出一個字來：“想！”
玄月微微一笑，輕輕道：“曲無殤心胸狹窄，心思狠辣，毫無容人之量，他若爲帝，實非大麴國之福。倘若太子是個賢德之人，或許我會攔着你……”她默默褪下指上的玄鐵指環，拉過無涯的手，輕輕放入他的掌心，幫他攏住五指，慢慢道：“襄王，你要寶藏，拿去就是。我只要你今後行事，再不得瞞騙於我！”
師父，我將您守護了一輩子的鹿國寶藏給了曲國皇子，您一定是大爲氣惱吧？可是，七皇子是您疼愛的烏鴉，是我的師弟啊。我又怎麼忍心看他受到太子的擠兌，怎麼忍心看到這許多將士凍餓致死呢？
無涯反手覆住她細柔的手背，眼前忽然霧氣昭昭，看不清對方的容色，只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時，外面傳來侍衛呼喚的聲音：“王爺！王爺你在哪裡？”
無涯轉頭抹了把眼睛，呲牙咧嘴道：“救命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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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長的手指緩緩打開桌上的留箋，輕輕一顫。
“玄月，鴻兒我帶走了。一個月之內，請至鹿國飛鷹將軍府做客。軒轅必掃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