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元成二年十月初五
嘩嘩譁——
冷冰冰的墓碑依舊,聽秋雨訴情。
紅林中那全身溼透的黑衣男子格外顯眼,他疲憊地倚靠墓碑而坐,雙目無神,悵然若失,鬍渣佈滿下巴,滄桑孤寂,時不時抓起一罈烈酒猛地往肚子裡灌,任憑辛辣刺激充斥全身,麻木得彷彿沒有了任何知覺。
“傾墨......楓葉紅了.......”
淅淅瀝瀝的雨聲淹沒那悲哀地話語。
暮色越深,一輛馬車從風雨中朝秦風駛來,駕馬的是邱吉,他小心翼翼地將馬車裡的江笠同扶下來。
江笠同拄着柺杖,看着風雨中倚墓而坐秦風不禁皺起眉頭,事情已經過去快兩年了,秦風每日從早到晚就坐在江景抒墓旁不停酗酒,少年的風華早已不在。
“快兩年了,少爺還是走不出來。”邱吉同情地說道。
江笠同長嘆一聲,他上前幾步走到秦風面前,蒼老沙啞的聲線在秋雨中顯得那樣的顫抖:“下那麼大雨,就不知道回家嗎?”
“下雨了嗎?”秦風大口灌酒,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
“啪”的一聲江笠同提起柺杖將秦風手裡的酒罈子打碎,呵斥道:“你以爲你這樣傾墨會高興嗎?!”
“那要我如何?”秦風似笑非笑,聲音低沉喑啞。
“傾墨要你好好活下去!”江笠同厲聲說道。
秦風醉醺醺地笑起來,苦澀得難受,他突然轉了個身跪在江笠同面前。
“你這是幹什麼?”江笠同皺起眉頭。
“夫子,有件事我要跟您說。”秦風跪立在風雨中,神色變得冷漠而決絕。
“有什麼事,起來說。”江笠同心疼起來,要扶秦風站起來。
“我要娶孟素素。”秦風低着頭,淡淡地說道。
“你說什麼?!”江笠同渾身僵硬,不可思議地看着秦風。
“你們要我活着,不就是爲了藺家的香火不斷嗎?”秦風自嘲地笑了笑,“娶妻生子,待孩子出世,請夫子允許我離開上邑。”
“離開?去哪裡。”江笠同聲音顫抖地問道。
秦風眼眶通紅:“去哪都好,我只想離開這裡。”
“我不能答應你。”江笠同嚴厲地拒絕,“你這是不負責任!”
“那你們到底要我怎麼做!!”秦風忍不住終於痛苦無助地大吼起來,發泄着壓抑的所有瘋狂,狼狽不堪,“我本來就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窩囊少爺!!現在我活着的唯一用處不就是給藺家留後嗎!!”
“你在胡說些什麼!!”江笠同皺起眉頭。
秦風擡眸望着江笠同,悲哀地笑了笑,斷斷續續地彷彿是在瘋言瘋語:“我在上邑的每一個地方,都能看到傾墨的影子!可我就是抓不住.....夠不着.....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我只想離開這裡.....”
“子緒,莫要意氣用事,事情不一定要到這個地步。”江笠同着急起來。
秦風搖了搖頭,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襬,他最後再看一眼墓碑便生硬地轉過頭去,漆黑如夜的背影在風雨中更顯悲哀孤苦,了無生趣。
風雨飄搖,滂沱秋雨迷離泣血紅楓,似火燃燒整座山林,若夫一曲紅林輓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恰血楓暮雨,空山孤墳,千山寂語。
【岐山·玄機山莊】
秋雨滂沱,黑夜裡電閃雷鳴,颳得門窗直響。
牀榻上的江景抒秀眉緊蹙,滿額的冷汗,忽而噩夢驚坐起,眼神絕望而無助,他恍恍惚惚環視着這個房間,悵然若失。
“子緒......”江景抒悲哀地閉上眼眸喃了一聲,緩緩躺回牀上。
夢迴情深,憂而復憂。
次日。
“師父,您在嗎?”
書房中並沒有人迴應,江景抒稍用力一推發現門並沒有鎖起來,想着只是進去一幅畫便出來,故他便走入房中。
雅緻的書房中,薰香嫋嫋,桌案上整整齊齊,江景抒將那畫軸拿下,轉身之際,寬袖將那一張折起的紙張帶落。
他隨手將那寫滿字的紙張撿起,避免不了的掃了一眼,可卻再也移不開目光.....
“......藺子緒十二月初二大婚......”九個字如針扎入他心中,將他這殘命打入萬劫不復。
“子呈?”
“師兄?”
百里長逸和玄機子走入書房中,玄機子看着江景抒手中的信件,臉色一驚.....
正當玄機子在思考着如何破局時,江景抒平靜地把信件放回原處,朝玄機子歉意地說道:“方纔不小心將信件弄到地上。”
“哦.....沒事沒事。”玄機子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事情過去兩年江景抒已經能放下。
“那我先回去了。”江景抒優雅地頷首,沒事人似的離開書房。
屋裡的玄機子拍了拍胸脯,白鬍子一吹一吹的:“幸好幸好.....”
“師父,怎麼了?”百里長逸詭異地看着這個老頑童。
“你看了就知道了,哎.....”玄機子順手把桌面上的信件給百里長逸,無奈地長嘆一聲。
百里長逸掃了一眼內容,滿臉的不可思議,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門外傳來江景抒沙啞劇烈的咳嗽聲。
百里長逸和玄機子暗道不好,立即飛快地奪門而出,只見不遠處的江景抒虛弱無力地扶着紅葉樹失聲重咳,單薄淒涼的背影如秋風殘葉,在風中瑟瑟發抖。
“咳咳咳......”
“師兄!”百里長逸連忙上前扶着,這纔看到江景抒緊閉着眼睛,被淚水浸溼的面龐慘白得如同一張白紙。
玄機子隨後而來,二話不說就執起江景抒的手腕探脈,立刻又封住江景抒的幾個穴道。
“咳咳咳.....噗.....”
淋漓的鮮血從胸腔往上衝破噴出,灑落地上的一片落葉,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充滿了口鼻,恍惚之間,江景抒悽哀地望着地上的一灘血跡,整個人搖搖欲墜,忽然眼前一黑,狼狽地跌到地上.....
“師兄!!”
“子呈!!”
*****
“哎!”玄機子重重地嘆了一聲,爲江景抒掩好被子,一臉無可奈何。
“師父,師兄如何了?”扶長音憂心忡忡地問道。
“這一打擊,心脈受損。”玄機子有些生氣,“你說這藺子緒他就如此負心?!才兩年,就要娶妻了?”
“紈絝子弟,秉性如此。”扶長音皺起眉頭說道。
“調理了兩年纔好了一半,這下白折騰了。”玄機子兩手一攤。
“這樣下去不行,我去一趟上邑,把藺子緒帶回來。”百里長逸臉色一黑,冷冰冰地說道。
“咳咳.....噗......”
玄機子驚愕地回頭便看見江景抒狼狽地趴在牀邊,口中鮮血染紅了素色的被褥,沒一會兒便整個人軟綿綿地暈厥過去。
“子呈!!”玄機子慌張地跑過去爲江景抒探脈,而後迅速拿出銀針施針治療,蒼老的面龐滿是憂色。
天色漸漸暗下,玄機子終於收起銀針,提袖拭去額間的細汗。
江景抒暈沉沉地微微睜開眼,臉色慘白虛弱得不像是個活人,他現在只覺整個人輕飄飄的,眼前朦朦朧朧的一片好像只能看見秦風一人。
“藺子呈!!”玄機子瞪着江景抒憤怒地大吼一聲,“你的命是爲師救回來的,若你敢因藺子緒舍了性命,爲師絕不會原諒你!”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一切:“你也知道了,藺子緒對你已經5斷情,也將要娶妻生子,他會爲人夫爲人父,你若再爲他賠上條命,那要如何對得起爲師!!如何對得起你義父!”
玄機子的話讓江景抒漸漸清醒過來,他疲憊地望着玄機子,細聲喃喃道:“師父.....徒兒並沒有想藺子緒......只是太累了而已.....”
看着江景抒那蒼白失神的面容,玄機子再心疼也想着一鼓作氣將這人給敲醒:“世間紅塵早已過往,何苦還爲其所困,把自己折騰得半死不活!”
江景抒渙散無神,他顫抖着毫無血色的嘴脣,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徒兒謹遵師父教誨.....”
玄機子看着江景抒那毫無生氣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長嘆一聲,拂袖離去。
“師兄......”扶長音看着江景抒欲言又止。
“不必說了.....我不怪他......是我負他在先咳咳咳......”江景抒垂下眼眸,沙啞地咳了一會兒才緩過來。
“師兄,別想這麼多,把身體養好纔是最重要的。”
江景抒輕輕點了點頭:“你們都回去罷,我想再休息一下。”
空蕩蕩的屋子裡只剩下病榻奄奄的江景抒,他緩緩閉上眼眸,滾燙的淚水浸溼鬢髮,曾以爲只要自己活着就還有一絲絲的希望.....原來一直是自己在做夢。
世事,哪得隨心欲。
上邑,江園。
江園上下被紅綢裝點得異常溫馨喜慶,張燈結綵,伴隨着深秋紅葉,點綴出奪目的燦爛。秦風已經不像以往那樣醉酒邋遢,而是一襲華服挺拔,安靜地坐在庭落亭內,麻木地看着這喜氣洋洋的婚慶之色。
“藺子緒!!”雲淙憤怒的聲音迴盪,剛想拔劍向秦風去卻被駱軼攔下。
“阿淙,阿軼哥。”秦風看向來人,淡然一笑。
雲淙“啪”的一聲把劍拍到桌面上,他冷笑起來:“你想死就說一聲,我不會再猶豫,立馬給你一劍。”
秦風笑了笑,拿起酒壺斟上一杯淡酒飲下。
“小風,你當真要娶妻?”駱軼皺起眉頭。
秦風放下酒杯,無所謂地說道:“不娶妻哪裡來的子孫滿堂。”
“你這是不負責任!你這樣,要人家弱女子以後怎麼活!你又要如何對得起江景抒!”雲淙簡直對現在的秦風不可理喻,“你是不是瘋了!!”
“不會,我這樣做是爲了我們,傾墨不會怪我的。”秦風溫和地笑起來。
“我看你是真的瘋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雲淙不可思議地看着秦風,這樣的秦風對他來說太過陌生,陌生得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我變成什麼樣?你們到底要我怎麼做才高興?”秦風辦是開玩笑半是嘲諷,“你們不讓我死,我聽你們的活着了,現在我打算
爲藺家延續香火,你們還不許了?”
“你!”雲淙幾乎被氣得七竅生煙。
“子緒,你暫時還不能成親。”江笠同拄着柺杖走過來。
“老夫子。”秦風、雲淙和駱軼一起行了個禮。
“明日我去一趟玄機山莊,你跟着。”江笠同不容反駁地說道。
“可否延遲幾日?待我後日成親.....”
“玄機子是傾墨的師父,傾墨走前都沒跟他師父道別,你得代傾墨給玄機子請安。”江笠同嚴肅地說。
秦風渾身一顫,默默地垂下腦袋,苦笑道:“好,我明白了。”
雲淙和駱軼對視一眼,選擇默不作聲。
五日後,玄機山莊。
山雨朦朧的岐山,連氣溫也降了很多,越是往山裡去越是霜寒,一身道袍的玄機子攜百里長逸和扶長音早已在山莊門口靜待來客。
馬車顛簸了兩日終於來到岐山東麓,秦風翻身下馬,黑髮簡單地用綢布高高紮起,乾淨利落,一身漆黑武服成熟穩重,腰佩太初,只是面容滄桑冷峻,沒有半點少年的意氣風發。
江笠同在邱吉的攙扶下也走下馬車,此時玄機子也迎上前來,他驚愕地看了看秦風又看了看江笠同。
“晚輩藺子緒見過玄機子前輩,代傾墨給師父清安。”秦風乾脆地抱拳行禮。
玄機子愣了愣,疑惑地看着江笠同。
“他便是藺亭之之子。”江笠同淡淡地笑起來介紹道。
“藺子緒。”玄機子輕哼一聲。
“原來是你。”扶長音冷漠地看着秦風。
“咳咳.....”百里長逸輕咳幾聲,碰了碰扶長音的手肘。
扶長音回過神來,連忙與百里長逸一同向江笠同行禮。
“都進去罷,山裡冷。”玄機子撫着白鬚,邀請江笠同等人進入山莊。
山雨籠罩着隱世仙境般的玄機山莊,有秘密被風雨沖刷而出,諾來生之情,破鏡重圓。
【玄機山莊·無塵閣】
淅淅瀝瀝。
淅淅瀝瀝。
秋雨如同簾幔一般飄落在天地間,灰濛濛地遮蔽這裡的景緻,徒增濃濃的冷寒蕭索,萬條雨線砸到地上,綻放出千萬朵黑色的落寞之花,冷意凌寒,淒涼哀愁,綿綿不絕。
秦風倚靠着長廊闌干,安靜地望着這雨中庭落,仰頭飲下一壺清酒,苦澀輕笑,借酒消愁愁更愁。
雨打落葉,盤旋而下的青黃細葉被雨滴打斷了他與樹枝的最後一絲聯繫,雨打浮萍,或沉或浮,或悲或喜。
醉酒恍然之間,他彷彿看見一人自滂沱清雨中緩緩走來,青衣翩躚,手中素傘遮掩了那人的面容,但單薄孤寒的身影卻是如此相似——傾墨。
秦風用力晃了晃腦袋,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盯着那雨中的身影漸漸走進長廊,他不敢喘氣生怕稍微一個動靜便將那如幻覺般的人消失不見。
那人緩步走入長廊並未注意到秦風,他輕輕將素傘收起,容顏憔悴慘白,病息奄奄,沒了一點兒生氣,倦然擡眸之際如同隔世相望,彷彿掉入一個令人窒息的迷夢。
“傾墨!!”
秦風驚聲嘶吼,穿透了滂沱雨聲,他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這個與江景抒一模一樣的男子——亦或他便是江景抒。
秦風那瘋狂的一聲叫喚讓江景抒臉色更加慘白,如同被細針刺穿肌膚,驚恐將他緊緊包圍,直至喘不過氣來,手中素傘墜落,衣袂輕揚,只知立刻轉身,倉促逃離。
他艱難地扶着長廊跌跌撞撞跑開,步子虛軟無力,氣息凌亂,慘白的面龐佈滿了驚慌與失措,如同犯錯被當場抓到般慌張無助,酸澀的淚水潸然而下,搖搖欲墜的身子單薄而悲哀,一如那夜的江園。
看着那孤單虛弱的背影跑離,秦風恍然驚醒,如一陣風呼嘯,移形換影之間,頃刻便將那清瘦的身子牢牢抱到懷裡,溫暖熟悉的觸感和氣息讓他壓抑了兩年的悲苦瘋狂傾瀉。
“傾墨.....我的傾墨......”秦風嗚咽着不停地喚着對方的名字,眼眶中盈、滿淚水嘩嘩落在江景抒的脖子上。
“放開我!咳咳咳......”江景抒在秦風懷裡瘋狂地掙扎大吼了一聲,接着就是一陣重咳,心肺咳得灼燒一般的疼讓他有種難受的窒息之感。
秦風被嚇壞了,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着幾乎要摔下去的江景抒,搭上對方的手腕探脈,那樣細弱無力的脈象令他不可思議:“傾墨,你怎麼會病得這麼重?!”
“咳咳咳.....”江景抒說不出話來,他嘶啞着咳嗽的聲音奮力掙脫,跌跌撞撞地跑了好幾步。
“江傾墨!你給我回來!”秦風冷着臉大吼一聲,狠狠地將逃離的江景抒抓回懷裡緊緊擁抱,他不知道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他的傾墨真的回來了。
江景抒渾身顫抖起來,虛弱的身子搖搖欲墜,最悲哀的記憶如洪水猛獸朝他撲面而來,他靠在秦風肩上痛苦地嗚咽着.....直至最後無助地放聲痛哭,彷彿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昏沉下墜的感覺衝上腦門讓他無力抵抗。
“傾墨你怎麼了!!”
“傾墨!!醒醒!!”
滂沱大雨籠罩這個悲苦的世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