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躲進深深的草叢,整整兩天。家近在咫尺,卻不能回去。他們甚至不能走出草叢——樹林裡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們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活動的目標。
因爲他們恐懼。
他們恐懼,所以必須射殺所有百姓;他們更恐懼,因爲他們就是百姓。之前他們甚至沒有見過殺牛,殺羊,殺豬,殺雞,可是他們打過來了——他們打過來,活生生的村人瞬間成爲屍體。屍體堆在村子的穀場,如同死去的牛,羊,豬,雞。他們將堅硬的地面變成血的沼澤,又將沼澤變成長滿血痂的硬地。蒼蠅盤旋俯衝,野狗成羣結隊,腐臭鋪天蓋地,到處都是殘肢,毛髮,孤零零的腦袋,纏繞在一起的腸子……
弟看看姐。弟說,我餓。
別出聲。姐捂住他的嘴巴。
我餓。聲音從指縫間擠出。
忍着。又一隻手捂上去。
沒辦法再忍。他看到子彈擊穿太陽,太陽嘭地炸開,成爲極小的碎片,暗綠色,紫黑色,蒼白色,或者幽藍色,懸浮,飄動,又在碎片間藏了綠色的眼睛,又在眼睛間藏了紅色的血滴,又在血滴間藏了灰色的子彈。他還看到死去的爹孃——爹的腦袋缺掉一半,娘拖着早已失去的腿。他們相互攙扶着來到他的面前,撫摸他光光的腦瓢。娘笑眯眯地將一張烙成金黃的餅掰開,他一半,姐一半。他用力眨眨眼睛,爹和娘都不見了,金色的太陽墜入林莽,一棵狗尾草搖擺不定。
餓。他舔舔嘴脣,說。他的嘴脣裂開一條條深深的血口,他聽到砂紙打磨瓦礫的聲音。
姐摁低他的腦袋。
家裡有吃的。他說,鍋裡,一張餅。
再忍一忍……
我要回家。他推開姐的手。
姐緊張地抱住他。姐燙得像火。姐的嘴脣被烙出一串白色的水泡。水泡發出嘭嘭啪啪的破裂之音,似乎姐正在乾涸和爆炸。
我要回家。他說,我想吃餅,喝水……
最終他留在草叢,姐爬了出去。姐爬得很慢,彷彿一條緊貼地面的扁平的水蛭。他從一數到三十,姐爬出一步。他從三十數回一,姐又爬出一步。姐甚至像變色龍那樣不斷將身體變幻成各種各樣的顏色和花紋,姐與身邊的石頭和雜草融爲一體,難分彼此。姐爬到穀場,凝結的血讓那裡光滑得如同冰面。姐攀越了堆砌的高高的屍體,姐驚恐並且悄無聲息地從脖子上摘下一段墨綠色的腸子……
他打一個盹兒,醒來,紫色晚霞裡,紫色的姐還在爬;他打一個盹兒,醒來,灰色暮靄裡,灰色的姐還在爬;他打一個盹兒,醒來,白色月光裡,白色的姐還在爬;他打一個盹兒,突然,他被槍聲驚醒。——先一聲,然後是連到一起的三聲。四聲響槍之後,樹林重回死寂。他伸長脖子,他看到剪影般的月亮和剪影般的太陽。
中午時分,他爬出草叢。他像姐一樣緊貼地面,他從土地的深處聞到腥鹹的血的氣息。他從一數到二十,爬出一步,再從二十數回一,再爬出一步。他越過高高的屍體堆,在那裡,他幾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屍體。他真的看到了爹孃,他看到的不過是爹的一條胳膊和孃的一條腿。他越過爹的胳膊和孃的腿,飢餓、乾渴和恐懼讓他無暇悲傷。
他爬,他看到家。他爬,他越過高高的門檻。他爬,他看到年幼的姐。姐已經死去,睜着眼,一隻手護在胸前。他爬,他從姐身上一滾而過。他爬進屋子,他沒有找到餅。
他喝掉足夠的水,重返院子。他翻動姐,他看到金黃的燒餅。餅掖在姐的胸口,餅被子彈射出四個圓圓的小洞。他搶過餅,咬一口,再咬一口,又咬一口。餅讓他安靜,給他安慰——他嚼到餅的香,血的腥。
是姐的血。姐的血將餅浸透,讓餅柔軟然後堅硬。餅在正午的陽光裡閃爍出陶般的紫黑光芒。他舉着餅,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他將餅吃得乾乾淨淨,未漏下一粒殘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