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上鋪滿厚厚的稻草,碎屑和灰塵在陽光裡盤旋飛舞。馬車顛簸在夏日正午的山間小路,呱嗒呱嗒,呱嗒呱嗒。眯着眼,一指縫隙裡,我看到老人顫起的鞭梢和一匹馬健碩的屁股。突然老人喊一聲“籲”,跳下車,尋一根棍子,將馬遺落的糞便攏起,又從車廂裡尋一個破舊的蛇皮口袋。棍子又細又軟,老人幾乎用手將幾粒糞團抓進口袋。老人將口袋扔到我身邊,抱歉地說,嫌嗎?我說沒事。老人就笑了,所有的牙齒都在牙牀上搖擺或者飄揚。老人說這世上只有人糞臭不可聞。老人說所有的牲口糞都有一股發酵後的香味。老人說,醬香味。老人重新坐穩,喊,駕!鞭竿聲東擊西,鞭梢抖開成花。
儘管陽光暴烈,但躺在稻草上非常舒服。兩腿搭上車軒,兩臂枕在腦後,甚至可以輕哼一首曲子。我慶幸遇上老人的馬車,否則,這樣的正午,這樣的土路,我想我可能會暈倒路邊。
做什麼來?老人問。
採風。
採風?老人扭頭看我。
就是隨便轉轉。順便看一位老同學。
哦。到哪裡去?
鎮上。
去鎮上看一位老同學?
是這個意思。
哦,這樣。前面不遠,快到了。老人咳一口濃痰,點一根草煙,駕!駕駕!
寬大的輪胎擊起一路黃塵。
一會兒,老人再扭頭看我。
在城裡做什麼?
寫字。
寫字?
作家。
寫書?
是。
報紙呢?
偶爾。
老人急忙喊住馬,惶惶地跳下車。他小跑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老人彷彿跪倒在神靈面前的聖徒,表情剎那間變得卑微並且虔誠。老人光着膀子,汗珠從他的毛孔裡蜂擁而出,將寬大粗糙的紫黑色皮膚打溼。他的身體散發出濃重的牲口氣味,又酸又甜,又腥又臭,陰,溼,黏稠,灰黑色,噹噹響着。
你得幫我。老人說,你一定得幫我。
我愣怔,愕然。怎麼幫你?
因爲你寫報紙。老人說。
寫報紙怎麼幫你?
回去再說,邊吃飯邊說。老人鬆開我的手,身體伏低。他低着身子躥上車軒,鞭梢急不可耐地擊上馬的屁股。後來我一直堅信,那個正午,那匹老馬跑出了風的速度。
我坐在老人的炕頭上吃飯,四菜一湯,大盤子大碗。老人開始講他的故事,表情平靜。他說他的兒子被鎮長的小舅子捅死了,不是用刀子,用的是四齒糞叉。他說他的兒子身上有四十八個冒血的窟窿,他的兒子,捱了十二叉。他說他的兒子躺在炕上嚎了整整兩天兩夜,臨死前他嚇跑屋裡所有的老鼠。他指指炕尾說,就躺在這裡。我扭頭,那裡似乎真的躺着一位年輕的後生,後生被紮成可憐的蜂窩煤,身上的每一個孔洞,都鼓起紅色絢麗的轉瞬即破的氣泡。
怎麼這樣?我問。
趕集時,鎮長的小舅子白拿老鄉東西,他看不順眼,說了幾句。打起來。鎮長的小舅子順手操起身邊的糞叉……
怎麼處理的?
黑白顛倒了。
怎麼處理的?
說是防衛過當,判了幾年。我想他明年就能出來。最晚後年。可是殺人得償命,你說是不是?我死了兒子,他得償命……
可是我怎麼幫你?
你寫報紙,你幫我寫寫。算我求你……即使不償命,也不能顛倒黑白,是不是?是怎麼回事,就是怎麼回事。我兒子,他不是賊。真正的賊,是鎮長的小舅子……
我低頭喝酒。
你肯不肯?老人再一次低了身子。
我繼續喝酒。
你到底肯不肯?老人的身子越來越低。
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點頭。好像我還說了一句“沒問題”。我忘記我到底說沒說。老人的老伴將筷子伸向盤子裡的一隻雞塊,老人狠狠地剜她一眼,那筷子立刻不動聲色地改變了方向——盤子裡的雞塊,屈指可數。
老人送給我一蛇皮口袋蘋果。青蘋果,圓圓溜溜,青瓷光,小得像雞蛋。老人用他的馬車送我到很遠,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老人站在土路遠方跟我揮手,老人喊,回去別忘了寫。他的皮膚在陽光下散開,那是一堆抖動的疊起的皺紋。我使勁點頭,肩上口袋重若千鈞。
那袋蘋果伴我半程,終被我無奈地扔掉。我揉着磨出血泡的肩膀,看它們滾落一地……
每一天我都在想老人託我的事情,但是我無法辦到。我不是記者,不是警察,不是法官。我只是作家。作家只是職業,既不是身份,更不是職務。我可以虛構出美好或者殘忍,但我絕對做不到真實。我像一隻流浪混跡在城市裡的貓,我想,城市裡,絕沒有人在意一隻貓的苦楚。
更何況,大多時,我的苦楚,其實那般虛僞。
在夜間,在清晨,在黃昏,在正午,我分明能夠聽到馬蹄落上土路的聲音,踢踏踢踏,呱嗒呱嗒,踢踏踢踏,呱嗒呱嗒……還有馬糞的醬香,還有閃動着光澤的老人的紫黑色的皮膚……無數輛馬車無數次穿越無數個正午,無數個老人向我投來無數個乞求的眼神……
那天回來時,鎮長爲我安排了轎車。他拍着我的肩膀,萬般不捨地說,下次什麼時候再見面,老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