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沒有料到,號稱堅不可摧的城市防線,竟然不堪一擊。
他甚至來不及爲他和女兒準備充足的食物。
所以,當他們吃完最後一片面包,喝光最後一口水,當他們又頑強地挺過一天,男人決定走出地下室。
四歲的女兒緊張地抱住他的兩腿。
男人蹲下來,衝女兒笑笑。我很快就會回來。他說,別忘了你是天使,別忘了我是天使的父親。
女兒是父親的天使,全世界的父親都這麼認爲。然女兒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天使,也許,她只是唯一。
戰爭沒有打響的春天,城市開滿鮮花。老先生牽了老太太的手,女孩挽了男孩的肘彎,孩子追逐嬉鬧,藝人的琴聲歡快悠揚,貓在睡覺,鴿子在飛翔,狗吐出舌頭,大街上陽光遍灑。男人牽着女兒走進小巷,突然栽倒在地。女兒喊,爸爸!男人一動不動,眼睛緊閉。女兒再喊,爸爸。男人一動不動,呼吸停止。女兒就不喊了。她摸出父親的手機,報警,然後,閉上眼睛,爲父親祈禱。果然父親在救護車趕到以前坐了起來。父親摸摸腦袋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天使把我送了回來。天使長着你的模樣,天使喚我爸爸。
女兒咯咯地笑。那一刻,她終於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天使。
這之前,爲讓女兒相信,男人做了很多。比如他讓冰箱裡突然多出一盒冰淇淋,比如他讓烤箱裡突然多出一隻烤雞,比如他讓窗臺上突然多出一盆雛菊,再比如,清晨醒來,女兒的牀頭,突然斜倚了母親的照片。母親笑眯眯地看着女兒,女兒將母親捧起,一遍遍親吻着母親的臉。即使夜裡,即使睡去,也不肯放手。
她是真正的天使。只要祈禱,她能擁有天使的能力。男人一次次這樣說,女兒便信了。
男人囑女兒呆在地下室裡等他。男人說我不但能給你帶回麪包和水,還能給你帶回巧克力。
可是外面在打仗。女兒說,打仗,子彈到處飛。
男人說你忘了你是天使。你只需爲我祈禱,爲麪包、水和巧克力祈禱,我就能安全回來。現在,跟我念,讓子彈別飛,讓子彈別飛……
男人走出地下室,走出院子。城市早已變成廢墟,到處都是冰冷或者滾燙的屍體。男人想不到城市的防線如此脆弱,更想不到城市的游擊隊如此頑強。城市淪陷多日,戰鬥仍然不止。每一扇窗口都可能射出子彈,將一個活動的頭顱射穿或者劈開。
男人走出兩條街,爬進一個炸爛的食品店。男人從廢墟里找到兩袋麪包、三瓶礦泉水和一塊已經融化的巧克力。男人從一具失去下肢的屍體上爬過,又從屍體的手裡,奪走一條步槍。男人回到防空洞,女兒還在念,讓子彈別飛,讓子彈別飛……
男人抱緊女兒。他說現在我們不但有了麪包和巧克力,還有一條槍。有了槍,誰也別想動我們一下。
然後,夜裡,男人聽到連成一片的腳步聲。腳步聲愈來密集,在他們的頭頂上翻滾不止。男人抓緊步槍,身體護住女兒。少頃一顆腦袋探進來,盯住男人和男人手裡的槍。腦袋說,把槍扔了,把手舉起來。
男人很想扣動扳機,可是他終沒有那樣做。他知道扔掉槍還有機會,儘管機會很小,但畢竟是機會——因爲女兒,他不想成爲英雄。他牽着女兒,順從地走出來,卻被拖到了牆邊。他給長官跪下,他說,我是平民,請放過我們。
你手上有繭子。
我靠手藝吃飯。請放過我們。
你有槍。
我很害怕。我得保護女兒。
你藏進地下室。
我真的很害怕。我得保護我的女兒。
長官衝他擺了擺手。擺了擺手的意思是,不必再說了,不用再說了。長官命令士兵端起槍,然後,走到一邊,點起一根菸。
那麼,求求你,放過我的女兒。男人衝長官的背影磕一個頭,她還小,別讓她死在童年。
長官抽着煙,不說話。煙將他的眼睛薰紅。
男人將女兒抱起。男人親吻了女兒。男人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男人對女兒說,原諒我。
我可以祈禱啊!女兒將嘴巴湊近男人的耳朵,他們不知道我是天使。
是的我的天使。男人哽咽着,閉上眼睛吧。
女兒就閉上眼睛。閉上眼睛的女兒充滿自信地說,讓子彈別飛,讓子彈別飛,讓子彈別飛……
讓子彈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