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的老人,生命垂危。似乎他並不怕死——幾個月以前,他就預知了自己的死期。
可是現在,他看着兒子,眼神裡充滿期待。
兒子握着他的手。“爸,您有什麼話,對我講……”
老人看看老伴,笑笑,不語。
老伴低了頭,退出病房。
兒子說:“爸,有什麼話,不要憋在心裡……”
老人看看兒子,搖搖頭。
兒子說:“我知道您心裡想什麼……”
老人再笑笑,再搖搖頭,不語。
兒子使勁握了握老人的手,走出病房。他對母親說,他想找到並說服阿芳。他說,阿芳是父親的痛和牽掛。
“哦,阿芳。”母親說。
“你知道她……”
“她會來嗎?”
“我試試。”
兒子驅車幾個小時,來到陌生的城市。他很快找到阿芳,那是一個七十多歲、白髮蒼蒼的老人。兒子求她去一趟醫院,見見臨終的父親。“見見就行,甚至不必說話。”兒子低着聲音和表情,如同一條卑微的狗。
“不可能。”阿芳說。
“我知道這是父親的心願。”兒子說,“儘管他不說……”
“不可能。”
兒子跪下來:“求您……”
“不可能。”
阿芳有愛她的老伴,有孝順的兒子和兒媳,有聽話的外孫,阿芳不想任何人和任何事打擾到她的平靜。
兒子說:“可是我這樣求您……”
“當初我也是這樣求你父親。我也給他跪下,可是有用嗎?”阿芳說,“他照樣拒絕我,拋棄我,甩掉我就像甩掉一把骯髒的鼻涕。如果不是我的老伴,我已經死去幾次……”
她扭頭,看看不遠處的老伴。老伴安靜地看着她,不上前,也不說話。
兒子無奈地離開。那一刻他深刻地感受到仇恨的力量。
怨不得阿芳。阿芳有充足的理由仇恨父親。年輕時候的父親,並不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他不但拋棄了阿芳,還騙光了她的錢。重要的是,他的那個新歡,並非現在的母親。
那時候的父親,一個令人無比憎恨的男人。
……
儘管兒子並未告訴父親他去找過阿芳,但從父親的眼神裡,他知曉父親已經猜到了一切。
兒子握着父親的手。他無比內疚。
醫生喊他過去一趟。再回來,病房裡,他看到阿芳。
阿芳坐在病牀前,小聲對父親說着什麼。父親咧開嘴笑,卻有一滴眼淚滑出。
父親已經說不出話來。
父親是夜裡走的。走時,很安詳,沒有痛苦。
走時,阿芳握着他的手,自始至終,沒有鬆開。
……
兒子對阿芳說:“其實這麼多年,父親對您,一直心懷愧疚。”
阿芳說:“我知道。”
兒子說:“他一直想見見您,又不敢。”
阿芳說:“我能猜出來。”
兒子說:“謝謝您能過來。”
阿芳笑笑。
“可是您既然決定前來,又爲何拒絕我?”兒子不解。
“拒絕你,是因爲他曾經拒絕過我。他拒絕我一次,我拒絕他一次,兩清了。”阿芳說,“可是我要來。我來,不是因爲我有多偉大,而是因爲他還念着我。他念着我,是因爲他心懷愧疚。我想,我應該給他向我懺悔、向他的內心懺悔的機會。對一個即將離去的人來說,這是他一生裡最後的機會,我必須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