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爲糟糕的是,周憲章卻不能不理睬這個沒頭沒腦的授權書!
因爲,這份授權書又是在警告周憲章,他的一舉一動,全在李鴻章的掌控之中!
周憲章把委託書交給了郭二杆,說道:“既然這份授權書出自你們的手,那麼,就請明示,北洋衙門授權我和你們談什麼?”
巴勞甫笑道:“那麼,就讓我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遼東吧。”
周憲章搖頭:“對不起,遼東不是我的管轄範圍。”
葉緬廖科冷笑:“那麼,遼東是誰的管轄範圍?難道是大山岩的治下嗎?”
“葉緬廖科先生說笑了,大山岩是侵略者!大清國朝廷對遼東自有安排。我的管轄範圍在朝鮮。”
“周先生是擔心朝鮮重新落回到日本人手裡吧。”葉緬廖科笑道:“我想,周先生可以打消這個疑慮。朝鮮,是屬於朝鮮人的!如果章軍回師遼東,我想,朝鮮也不會落到日本人手裡,至少,平壤不會。相反,平壤會成爲章軍的堅強後盾。”
周憲章心頭一驚。
葉緬廖科話裡有話!
周憲章想起了安州城外的朝鮮人,那個名叫空明的和尚,以及一個長相與金姝極爲相似的女人。
莫非,俄國已經有了他們在朝鮮的代言人?
……
安州,夜色正濃。
北風夾雜着雪花,在安州的大街小巷裡呼嘯。
觀海樓上閃耀着燈火。
黑暗中,一艘小船在海潮的推動下,靠近了安州以西的海灘。
神尾光臣從跳下了海灘,拉了拉身上的蓑衣,壓低了頭頂的斗笠,看了看不遠處的觀海樓。
身後,八個黑影緊隨神尾光臣跳上了海灘。
小船滑出了海灘,消失在南邊的礁石叢中。
九個黑影一路小跑,越過海灘,悄無聲息地鑽進了觀海樓下的一片松林裡。
神尾光臣在一顆老松下停了下來,觀海樓上的燈火,照得松林裡一片朦朧。
神尾光臣回頭問道:“盧文俊,你確認那條通往觀海樓的通道是暢通的?”
一個滿臉傷疤的人從神尾光臣的身後冒了出來:“我不敢確認,那其實不是一條通道,當初修建觀海樓的時候,工匠們爲了偷工減料,把底層和二層之間的外牆修成了夾壁牆,兩個月前,觀海樓失陷的時候,我就是從那層夾壁中逃出來的。不過,後周憲章用大炮轟擊了觀海樓,我不知道,那個夾層是否能經得起炮擊。”
神尾光臣的鼻子裡哼了一聲。他從心眼裡瞧不起這個盧文俊,只是,盧文俊的臉被大火灼傷,如今已是面目全非,神尾光臣也不好再指責他什麼,況且,今天的行動,還得仰仗他。
兩個月前,周憲章進攻安州,盧文俊是觀海樓上唯一的倖存者。
“夾層出口在哪裡?”神尾光臣問道。
“在觀海樓南側的瓦礫堆裡,如果那個夾層還存在,我們需要先挖開瓦礫堆。”
神尾光臣點點頭,摘掉了頭上的斗笠,扔掉了身上的蓑衣。
他的身後,7個黑影同時脫掉了斗笠蓑衣,露出藍黑色的日軍軍服。
神尾光臣沉聲說道:“你們應該明白這次行動的目的了。”
向野堅一郎大尉挺身說道:“剷除大日本敵國的叛徒!”
遼東戰役前夕,向野堅一郎和神尾光臣的得意門生“三崎”一同前往旅順刺探清軍防守。結果,“三崎”被清軍捕殺,只有向野堅一郎活着回來。“三崎”之死,導致了師團長山地元治下令對旅順屠城。而向野堅一郎因爲帶回了旅順城防圖,被提升爲大尉。
神尾光臣點點頭,卻又輕輕地搖了搖頭:“準確說來,我們的行動是維護大日本敵國最高國家利益!我們剷除的,是一個妨害國家利益的人!”
“一個妨害國家利益的人,不就是叛徒嗎?”向野堅一郎很是不解。
神尾光臣搖頭:“西南戰爭中,兩萬人死於政府軍的槍口下,他們都是日本的叛徒嗎?”
“這……”向野堅一郎語塞。
“爲了國家利益,一些人必須死!但是,請尊重他們的人格!”
“是!”
神尾光臣拔出了轉輪手槍,這是一把美國進口的科爾特.45左輪手槍。在手槍的家族中,科爾特.45左輪手槍性能最爲優越,而日本國產的轉輪手槍比起西洋各國的同類產品,性能差了老大一截。神尾光臣這個行動小組,每人都配備了一把科爾特.45左輪手槍和一支村田式連發步槍,日本人對自己的步槍比較自信,但對自己的手槍,卻不敢恭維。
“行動吧!”神尾光臣走出了松林,其他人緊緊跟隨着他。
……
觀海樓上,一間狹小的房間裡,龜井茲明坐在花崗石的窗臺前,無神第望着窗外的夜色。
從窗臺望出去,是一片茫茫黑夜,他什麼也看不見。
不過,他能聽見凜冽的北方,和北風中若隱若現的海濤聲。
窗臺面向南方,那裡應該是渤海,如果他在海灘上搭乘一艘小船入海,一直向東,幾天之後,他就可以看到日本東京都,那是一座繁華的不夜城,或者,按照日本人說法,那是一座文明的城市!
龜井茲明曾經留學西歐,見識過代表十九世紀文明頂峰的歐洲城市,倫敦、巴黎、佛洛倫薩……,整齊寬闊的街道,街道兩旁聳立着一座座高樓大廈,以及代表文明社會的路燈和公共有軌電車。這些景象,都留存在他的照相機裡。
在龜野茲明的眼裡,代表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的,不是宏偉的建築和強大的軍隊,而恰恰是社會公共事業,這包括城市的下水道、路燈、公共廁所、醫院、公交系統、圖書館、大學、公園……
一個文明社會,是公民的社會,是公民的權力和利益得到充分保障的社會。
按照這個觀點,今天的東京都,還不是一個文明都市。
東京都不乏高樓大廈,東京郊區不乏現代化的工廠,日本可以生產鋼鐵、輪船、火車、大炮、槍支彈藥,日本也可以保有一支強大的陸軍和海軍,這支軍隊甚至可以向西洋列強叫板,但是,這不能證明日本步入了文明社會,也不能證明,日本人進化成了文明的人類!
強大的工業和文明的社會,似乎並沒有一定的邏輯關係!
在東京都,還有成片的棚戶區和低矮的茅草房,在那裡,沒有公共廁所、路燈、下水道,在那裡,污水橫流蚊蠅孳生,那裡的百姓沒有享受到明治維新帶來的進步和繁榮,相反,他們似乎是被文明遺忘了。
在整個日本,有幸享有明治維新的成果的,似乎只是東京都市中心那一小搓人羣,官方的說法是,那是國家的精英階層,或者,換句話說,那是一羣既得利益者。
既得利益者其實不是一個貶義詞,在西方,工業革命的既得利益者,是社會的廣大階層。不幸的是,在日本,既得利益者是國家的極少數,這讓“既得利益者”的內涵,充滿了貶義。
日本的這種極不均衡的現代化進程,距離“文明”二字,相差甚遠。
就連那些所謂的“精英”,也不知文明爲何物,更不要說廣大日本社會的底層民衆了。
他們把文明僅僅理解爲社會的高速西化、軍事力量的強大、以及,對外的瘋狂擴張,並以此爲標準,制定了日本的國家發展規劃。
在那些精英們的眼裡,日本只要和西洋列強一樣,擁有了自己的海外殖民地,然後,給那些被奴役的人口送去日本對於文明的理解,日本就可以躋身於文明世界!
然而,就算這個設想是正確的,日本對文明的理解卻不是正確的!
龜野茲明隨日軍第一軍在仁川上船,來到了遼東。
在旅順,龜野茲明親眼目睹了日本對文明的理解——這種理解,其實是對文明的無情嘲諷!
日本軍隊完成了一場對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的殘酷屠殺,旅順這個號稱東方小香港的繁華城市,三天之內,成了一座恐怖的人間地獄!
龜野茲明實在無法想像,造成這一慘劇的,竟然是爲了明治維新而出生入死的日本軍隊,領導這場屠殺的,是那些自以爲已經完全西化了的、文明的日本上層精英!
龜野茲明用照相機記錄了下那些慘不忍睹的鏡頭,儘管,他只能強忍發自內心的噁心和憎惡,才能舉起照相機。
每一張照片都是那麼令人作嘔!龜野茲明不得不閉上眼睛,才能面對那一張張血淋淋的照片。
他知道,他記錄的是日本的恥辱!這些照片,將徹底撕碎日本所謂文明的外衣,把一個赤裸裸的野獸的日本,展現在世人面前。
然而,他還是用照相機記錄下了那些殘忍的畫面。因爲,作爲一名攝影記者,他更知道,他記錄的是人類的傷疤!
一個有責任心的記者,應該將這個傷疤記錄下來。
但是,他知道,日本的將軍和政客,包括那位以仁慈而著名的大山岩將軍,不會容忍這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