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喜和林耀祖帶着親兵衛隊,在書房四周警械。周憲章讓林耀祖陪着張佩綸,並負責張佩綸的安全,自己和金姝一起,帶着姚喜,出了總督府,前往那晉的住宅。
那晉的住宅就在總督府旁邊,是一個十分雅緻的小院,名叫“離園”,小院不大,但院子裡遍植綠樹青竹,很是幽靜。周憲章知道那晉喜歡清靜,特別反對搞排場,修建總督府的時候,周憲章讓劉永福爲那晉專門修了這麼個僻靜小院,那晉住在裡面,很是舒心。
周憲章和金姝來到離園,門前的下人見到周憲章,慌忙鞠躬:“總督大人,金夫人,老先生在書房裡等你們。”
“我恩師在等我們?”周憲章有些詫異。
“是啊。”下人說道:“今天早上,老先生一大早起來就說,我徒兒今天要來,讓我們在這裡候着,這不,您果然來了,老先生真神了,他會算卦!”
周憲章有些莫名其妙,那晉這老頭倒是有一肚子的聖賢書,不過,這老頭也是得了孔夫子的真傳,不言怪力亂神,對於算卦占卜,向來是不屑一顧。
周憲章和金姝慌忙進了離園,來到書房前,裡面傳來那晉抑揚頓挫的吟詠聲:“……九州安錯?川穀何洿?東流不溢,孰知其故?東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順墮,其衍幾何……”
周憲章和金姝對視一眼,心中納悶。這老頭向來推崇儒家經典,沒事就讀四書五經,今天吟詠的,卻是屈原的《天問》。在歷代儒家心目中,屈原人品沒問題,是個榜樣人物,可屈原的詩,向來不爲儒家所推崇,因爲,詩裡太多怪力亂神,尤其是《天問》,不僅言語荒唐,而且,一副打破砂鍋過問到底的勢頭,言語之間,對世間萬物充滿了懷疑,這種思想很不安分,要是天下百姓都跟着屈原懷疑一切,那天下就亂套了。
儒家尊重的綱常禮儀是不能懷疑的,儒家推崇的君權神授,更加不容置疑。拒絕懷疑,這是兩千年來,統治者包括統治的維護者們禁錮中國人思想的終極武器,這個武器,維護中國兩千年的大一統,也導致了中國在十九世紀世界大潮中一敗塗地!
正所謂成了小何敗也蕭何!儒家文化早就了漢唐盛世,也早就了大清國的衰落恥辱!
滿清統治者對於中國在十九世紀的衰落,如果要擔負責任的化,他們的責任就是:他們把儒家文化發揮到了極致,而他們所做的,恰恰又是中國古聖先賢們夢寐以求的!
歷史總是這樣讓人哭笑不得!
屈原的《天問》,是儒家眼裡的離經叛道。然而,今天,一代大儒那晉,竟然吟詠起了這首兩千多年前的詩句,吟詠聲中,竟然沒有那晉固有的酸腐與冗長,他的聲音中,散發着荒涼與孤寂,就像兩千年前,躑躅徘徊在汨羅江邊的那位峨冠帶長鋏的遊吟詩人,面向無以挽留的浩浩江水,發出孤獨而聲嘶力竭的呼喊!
周憲章不由得鼻子一酸,淚水差點流了出來!
金姝輕輕握了握周憲章的手,她和周憲章一樣,感覺到了那晉心中的絕望與酸楚!
兩人進了書房,那晉端坐在書桌旁,搖頭晃腦,忘乎所以,完全無視兩人的存在:“……靈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
周憲章小心地跪下:“徒兒給師父請安。”金姝則是躬身作揖。周憲章的臺朝兩地,早就廢除了跪拜禮,只是,周憲章在那晉面前,從來就是跪拜,那晉也是坦然受之,而金姝卻可以免跪。這是那晉對周憲章的特殊要求。
那晉放下書,看着周憲章磕完了頭,這才清了清嗓子:“徒兒免禮,徒兒媳婦免禮,你看你們,這又是何必呢,吶,臺灣早就不行跪拜了。”
金姝吃吃笑道:“師父好虛僞,明明看着憲章磕完了頭,還說什麼不行跪拜!”整個臺朝兩地,只有金姝一個人,敢當着那晉的面,這麼說話。
“這不是虛僞!”那晉正色說道:“吶,徒兒媳婦,爲師不是要賺他一個頭,而是要維護我華夏禮儀,師道尊嚴!”
“那我爲什麼可以不磕頭?”
“你是女子。女子嘛,這禮數馬馬虎虎也就算了,孔夫子不是說了嘛,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那晉說道:“好了,你們來找我幹嘛?”
金姝笑道:“師父,您不是早就算到了我們要來,怎麼沒算到我們來幹什麼?”
那晉有些尷尬,略一沉吟,說道:“憲章,你們要來幹什麼,爲師的確不知道,不過,我聽說,張佩綸來了?”
“是,師父。”周憲章小心作答。
那晉臉色沉鬱,半晌無語。周憲章心頭忐忑,一肚子話,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得低頭沉默。
金姝說道:“師父,剛纔,憲章和張先生在總督府裡見了面,張先生勸憲章……”
“不要說了!”那晉打斷了金姝的話:“我知道你們來是想說什麼!”
周憲章心頭哀嘆,這還沒開口,那晉就堵住了話頭,他連聽都不想聽!
那晉認識張佩綸,在北京的時候,張佩綸曾經登門拜訪那晉,兩人沒說上幾句話,就把那晉氣的大喊“他媽的”,把張佩綸趕出了府第。
在那晉眼裡,張佩綸比革命黨人孫文還要壞!孫文要革命,要推翻朝廷,可孫文沒受過皇恩,倒也可以理解。張佩綸是世代書香門第,他自己是蒙太后皇上恩典,一度在大清國朝廷的上威風八面,可這傢伙的思想,竟然比孫文還反動,實在是條白眼狼!
如今,那晉的愛徒竟然與張佩綸攪在一起,那晉心中的憤懣,可想而知!
那晉捧起了書本,又開始搖頭晃腦:“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初湯臣摯,後茲承輔。何卒官湯,尊食宗緒?”讀到這裡,那晉放下書,默然無語。
《天問》被儒家視爲離經叛道,其中最爲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幾句話!
它懷疑皇權天授,也懷疑君權永恆!
這和張佩綸的思想,是一致的!
而現在,儒家大師那晉,卻在反覆吟詠這幾句話。
那晉緩緩擡起頭,說道:“憲章,爲師教你的東西,你沒忘了吧?”
“師父的教導,徒兒畢生不忘!”周憲章說道。
“明之亡也,如火如荼!”那晉的眼神裡,充滿了恐懼,他彷彿回到了三百年前,那個朝代更迭的慘烈歲月,揚州三屠,嘉定十日,張獻忠屠川、李自成屠開封……朱元璋的子孫被屠戮殆盡,華夏大地,滿目瘡痍。
“師父……”
那晉一擺手,制止了周憲章,發出一聲輕嘆:“徒兒,爲師只盼望,清之亡也,如煙如塵!”
周憲章心有一驚,猛地擡起頭來,那晉雙目緊閉,眼角上,流下兩行滾燙的熱淚!
葉赫那拉那晉,這位大清國的忠誠衛士,儒家文化的捍衛者,在提前爲大清國默哀!
周憲章俯身說道:“徒兒不肖……”
“去吧!去做你應該做的事!”那晉的眼睛,回到了書本上,書房裡,迴盪着他蒼涼的吟詠聲:“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
……
1898年4月1日,周憲章親率章軍第二艦隊、朝鮮艦隊、駐琉球第三軍,總兵力五萬人,戰艦二十艘,包括最新購進了定洋艦和定洲艦兩艘世界上最先進戰艦,進入膠州灣。
4月2日凌晨,周憲章以大清國臺朝總督、總理大臣的名義,向駐青島德軍發出了最後通牒。限德軍在二十四小時內,無條件撤出青島,向章軍移交青島防務,並保證膠州灣沿岸炮臺、軍火庫、軍營完好無損。章軍保證撤離德軍的生命安全,並指定上海吳淞口爲德軍撤出青島後的集結地,在那裡,他們將得到糧食和淡水供應,足夠他們回到位於馬來西亞的基地。
德國遠東艦隊司令迪特里希拒絕了章軍的最後通牒,命令擁有皇帝號、威廉皇妃號等先進戰艦的德國遠東艦隊,憑依海岸炮臺,與章軍擺出了決戰態勢。
然而,章軍第二艦隊並不與遠東艦隊發起決戰,而是封鎖了膠州灣出口,將遠東艦隊困死在了港口內。4月3日,最後通牒期限到,李國革、郭二杆率章軍第三軍,以海軍陸戰隊爲先導,在威海衛登陸。
果然不出張佩綸所料,登陸章軍沒有遭到清軍的任何抵抗。袁世凱新軍只派出一個營的兵力進駐威海衛,章軍登陸後,這個營的新軍,得到段祺瑞的命令,全營對天鳴槍,然後整隊,邁着整齊的步伐,向濟南撤退。章軍海軍陸戰隊也是對天鳴槍,向後撤的新軍列隊敬禮。
4月4日,大清國朝廷宣佈章軍爲叛軍,下令山東各地清軍節節抵抗。威海衛統領戴宗騫所部、山東巡撫李秉衡所部等駐守山東沿海的清軍不戰而潰,小站新軍編練大臣袁世凱所部,讓出了山東沿海所有的陣地,後撤五十里地,將德國人佔領的青島,凸顯在了章軍的槍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