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照片一旦流到外國人手裡,日本將面臨巨大的國際壓力,甚至,有可能使得日本不得不放棄這場戰爭——而日本已經看到了戰爭勝利的曙光!
果然,龜井茲明剛剛把這些照片沖洗出來,第一軍第一師團司令部就傳來指令,命令他毫無條件地交出照片和底片。
龜井茲明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沒有把照片交出來,而是連夜混上了一艘前往仁川的運輸船,逃到了朝鮮。
事實上,龜井茲明的這個決定,是自相矛盾的。
作爲日本公民,出於維護國家利益的國民責任,他不能把這些照片公之於衆,這些照片將把日本置於極爲危險的境地。
但是,作爲一名職業新聞工作者,他又不能親手銷燬記錄真相的照片,這有悖於他的職業準則!
他逃到了朝鮮,等待他的,是無休止的追捕。
日本軍方宣佈他是國家的叛徒,駐朝鮮司令部奉命通緝他。
漢城是待不下去了,龜井茲明不得不向北,渡過臨津江,逃到了朝鮮北部。
然而,在朝鮮北部,他又遭到了當地朝鮮人的追殺,朝鮮人對日本人恨之入骨,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落了單的日本人。
龜井茲明成了一個沒有祖國的喪家犬!
然而,他仍然不願意交出照片,既不願意交給日本當局,也不願意交給任何一個外國人!
懷着這個矛盾的念頭逃亡,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條。
在安州城外,他遭到一夥不明身份朝鮮人的追殺,身中兩槍,他用最後一口氣,把這些照片藏在了一棵榆樹下,然後,引開追殺者,從容等待死亡的降臨。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他只能寄希望於冥冥之中的上蒼,能夠替他用最好的方式,處理這些照片。
也許,再過五十年或者一百年,人們發現這些照片的時候,能夠用寬容的心,饒恕日本的罪惡,同時,記住這個傷疤。這是龜井茲明的奢望!
然而,他沒有死。
一支清國人和朝鮮人組成的軍隊救了他。
一九二、
周憲章離開安州後五天,龜井茲明才醒過來。
龜井茲明沒有與周憲章面對面,但他對周憲章和章軍並不陌生。
這支奇怪的軍隊,消滅了日本最爲精銳的混成旅團,迫使山縣有棚徹底退出了軍界和政界,結束了山縣有朋的政治和軍事生命。
那個時候,龜井茲明正在山縣有朋的司令部,親眼目睹了被周憲章逼得走投無路的山縣有朋的狂怒和無奈。
龜井茲明突然產生了強烈的生的慾望。
他想親眼看一看那個似乎生活在傳說中的章軍統領,這位在戰前名不見經傳的周憲章,如今成了一位讓世界震驚的人物。這是任何一位記者都不願意放過的採訪機會。儘管,嚴格意義上講,他已經不是一位記者了,日本政府已經宣佈他爲叛國者,他的採訪報道永遠不能見諸報端。
然而,他似乎忘記這個殘酷的現實,他甚至忘記了藏在老榆樹下的照片。
他開始積極配合治療,很快,他的身體就徹底康復了。
身體康復的龜井茲明充滿了活力,他急切盼望着周憲章的歸來。
爲了龜井茲明的安全,安州知府韓令準把他安置在了觀海樓上。安州戰役中,觀海樓上層建築基本被毀,但整個樓體的基礎尚在,韓令準接管安州後,對觀海樓要塞進行了修繕,恢復了南北炮臺,並修整了核心的觀海樓,把他所屬部隊部署在要塞內,這裡又成了一個兵營,當然,也是安州最爲安全的地方。
韓令準的府衙在安州城裡,不過,他經常過來探望龜井茲明。當然,所謂探望,不如說是監視更爲貼切些。龜井茲明感覺得到,韓令準對他的敵意。
龜井茲明沒有向韓令準隱瞞自己戰地記者的身份和姓名。他只是沒有透露照片的事。
韓令準對龜井茲明的生活,倒是照顧得無微不至,除了不准他離開觀海樓,在整個要塞裡,龜井茲明無拘無束,衣食無憂。
韓令準告訴龜井茲明,這都是按照周憲章的吩咐,要是按他本人的意思,早就把他宰了扔出去喂狗!
韓令準告訴龜井茲明,總理大臣周憲章敬重他是個讀書人,不忍心殺害他。這讓龜井茲明大感意外,對讀書人的敬重,是大清國的傳統,但是,大清國的這一傳統,似乎不適用於外國人,尤其是日本人!開戰以來,清軍對捕獲到的日本人,從來都是就地誅殺。
這個周憲章很是獨特。
就在今天白天,韓令準還來過一次,他告訴龜井茲明,周憲章的母親和妹妹已經到了安州,馬上就要去平壤,這樣看來,周憲章隨時都有可能到安州和他見面。
這讓龜井茲明大爲興奮。
身後的房門“吱扭”一聲。
有人進來了,龜井茲明心頭一動,莫非是周憲章來了?
龜井茲明急忙轉過身來,他的身體定在了當場。
走進房門的,竟然是一個日軍大佐軍官。
龜井茲明以爲自己在做夢,揉了揉眼睛。
然而,他聽見了久違的日語:“龜井君,你不是在做夢。”
還沒等龜井茲明反應過來,兩個身着日軍軍服的日本士兵衝到了他的身邊,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是神尾君!”龜井茲明從嗓子眼裡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不錯,我是神尾光臣,在漢城第一軍司令部,我們曾經有過一面之交。”
“你來幹什麼?”
“龜井君,我們的目的,你應該很清楚。”神尾光臣說道:“請你把照片交給我。”
“對不起,我沒有什麼照片。”龜井茲明說道。
神尾光臣說道:“龜井君,我理解你的心情,更理解你的立場!你把照片帶到了朝鮮,可是,直到現在,這些照片也沒有被報道出來。這說明,你沒有把照片交給任何人!你在維護大日本帝國的聲譽!這說明,你沒有背叛日本!但是,作爲一名記者,你又不忍心毀掉那些記錄真相的照片。”
龜井茲明點點頭:“多謝神尾君的理解。”
“不,我不能理解!”神尾光臣說道:“相反,我懇請龜井君理解:戰爭的代價,不僅僅是死亡!僅僅是死亡爲代價的戰爭,其實還不算殘酷。”
“我不明白。”
“戰爭的代價不僅僅是生命,還包括人的信仰、理念和感情!”神尾光臣沉聲說道:“同理,維護國家利益所需要付出的犧牲,也不僅僅是生命,同樣也包括個人的信仰、理念和感情!龜井君,大日本帝國的國家利益,需要你交出照片!最偉大的犧牲,不是生命,而是信仰!”
“我不能同意你的說法!”龜井茲明咬牙說道。
“很遺憾!現在不是在東京都的夜沙龍裡評說人生觀!”神尾光臣一擺手,兩個士兵往龜井茲明的嘴裡塞了一塊毛巾,架起他出了房間。
外面是一條狹長的過道,兩個章軍士兵的屍體躺在門口,咽喉已經被割斷。
神尾光臣的行動小組,個個都是受過特殊訓練的特工,出手乾淨利落。
神尾光臣在前快步行走,不一會,來到了觀海樓南側的女牆邊,向野堅一郎帶着兩個士兵,匍匐在女牆邊,牆角下,有一個黑乎乎的洞口。
這就是盧文俊所說的夾層出口,當初,周憲章的炮擊果然沒有摧毀這個夾層。
“盧文俊呢?”神尾光臣問道。
“他回海灘了,說是要先把運輸船聯絡好。”
“八格!”神尾光臣低聲罵道:“他這是先給自己找退路!朝鮮人都是懦夫!”
“神尾君,他是金弘集的人,大本營命令我們要和金弘集搞好關係,畢竟,金弘集是少數真心與我們合作的朝鮮人。”向野堅一郎說道。
“未必!”神尾光臣冷笑,說着,一擺手,鑽進了洞口。
向野堅一郎和其他日本兵押着龜井茲明,跟着神尾光臣魚貫而入,不一會兒,就滑到了觀海樓底部,鑽出夾層,外面是瓦礫堆,兩個日本兵伏在瓦礫堆上警戒,看見神尾光臣出來,迅速站起身來。
忽聽觀海樓上警笛大作,一束探照燈從觀海樓上照射下來,照在瓦礫堆上,神尾光臣和他的士兵們暴露在探照燈的光圈中。
密集的槍聲打破了觀海樓的寧靜,一個士兵頭部中彈,栽倒在瓦礫堆上,槍彈在神尾光臣的身邊撲撲作響。神尾光臣舉起步槍,對準探照燈扣動扳機,探照燈應聲熄滅。
一羣章軍士兵衝下了觀海樓,向野堅一郎就地匍匐在瓦礫堆上。
“向野君,快撤!”神尾光臣喝道。
“神尾君,我的命是三崎救的!我應該追隨他們!”向野堅一郎說着,舉槍射擊,一個章軍士兵應聲倒地。
神尾光臣長嘆一聲,率領衆人向海邊衝去。
身後,槍聲如炒豆一般,神尾光臣知道,向野堅一郎支撐不了太長時間。只能加快腳步,衝到海灘上,接應他們的小船在那裡燈他們。
果然,沒過多久,隨着一聲轟鳴,瓦礫堆上槍聲驟然而止。
向野堅一郎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他和“三崎”一樣,以身殉國!
無數章軍士兵從觀海樓和南北炮臺包抄過來,子彈在神尾光臣的身邊嗖嗖作響。
押解龜井茲明的士兵中彈倒地。
龜井茲明擺脫了束縛,撒腿向松林奔逃而去。
神尾光臣舉起步槍,向着龜井茲明的背影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