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不露聲色,用了兩千大洋把懷錶收了下來。那懷錶到了識貨的人手裡,少說也值五萬大洋。當鋪算是撿了一個大漏。不過,當鋪掌櫃不敢發這筆財,他很清楚,倒賣這種東西,要是讓官府知道了,弄不好搞成個人財兩空。
郭二杆離開當鋪之後,掌櫃的馬上派出一個小夥計,尾隨郭二杆去了醫院,自己跑到道臺衙門報了官,把懷錶上繳給了官府。
上海道臺不是別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黃遵憲。
那黃遵憲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大名人,此人學通中西,通曉諸子百家,是一位金石考據大師,後來遊歷西方各國,對西洋各國的政治、經濟、法律都有研究,尤其是對西方近代法律體系,研究頗深,是大清國少有的精通外交的人物。黃遵憲曾經以候補知府的官品,出任大清國駐日本公使。此人雖然是大清國的官員,思想卻是極爲激進,甚至比康有爲還要激進。上個月才補上上海道臺實缺。
黃遵憲就是個文物考據大家,一眼就看出那懷錶不是等閒之物。認定擁有這塊懷錶的人,非奸既盜!
自從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掠奪了不少大清國皇宮裡的器物到了海外,西洋各國對那些工藝精湛的器物歎爲觀止,在歐洲和美國,隨便一件從中國搶來的陶瓷,就能賣上數千英鎊。所以,近年來,不少洋人專程跑到大清國來淘取文物,帶回國去,一轉手就能賺上十倍甚至百倍的價錢。
洋人來大清國盜賣文物,自然就有大清國的不法份子投其所好。不少大清國的地痞流氓,與洋人沆瀣一氣,串通起來走私文物。
上海灘是大清國最爲開放的城市,洋人云集,所以,倒賣文物的活動也最爲猖獗。
黃遵憲當上了上海道臺,一件重要的工作,就是查辦文物倒賣。黃遵憲採取了亂世用重典的策略,一旦拿住文物販子,一概予以重判,絕不放走一個。
所以,當他看到這塊懷錶時候,馬上派出巡捕,跟着當鋪掌櫃去抓人。
當鋪裡的小夥計跟着郭二杆到了教堂醫院,打聽到郭二杆拿着換來的大洋,給一個孩子交了醫藥費。隨即回來向巡捕報告。
巡捕跟着小夥計,衝到了醫院,把郭二杆抓了正着。郭二杆仗着身懷武藝,和巡捕大打出手,打翻了七八個巡捕,招架不住人家人多勢衆,被摁倒在地,五花大綁抓進了牢房。
郭二杆這一動手,黃遵憲愈發認定,這是一個盜賣文物的江洋大盜,背後一定有一個團伙。把郭二杆抓進大牢後,黃遵憲一面命人嚴刑拷打,務必追查出幕後主使,另一方面,派出巡捕,守在醫院裡,捉拿同黨,第一個要抓的,就是孩子的母親姚小鳳。
到了這個時候,郭二杆也意識那懷錶事關重大,稍稍一兩句話說的不對,就會暴露周憲章的行蹤。所以,任憑巡捕如何拷打,一口咬定那懷錶是他在黃浦江邊蘆葦叢裡撿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黃遵憲極爲精明,這種謊言豈能瞞得過他。不過,郭二杆骨頭太硬了,黃遵憲叢郭二杆嘴裡得不到什麼線索,就把希望寄託在醫院裡。
這個單中庸,就是奉黃遵憲之命,前往醫院,與那裡的巡捕聯絡。
不過,單中庸在道臺衙門當了三年師爺,對這種文物走私案子也是見慣不奇。這幾年來,這類案子多如牛毛。這種案子,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前任道臺破獲了不少這種案子,最後都是不了了之。原因很簡單,走私文物的買家大多是洋人,在大清國,凡事只要洋人摻合進來,這事就只能潛規則處理了。
所以,單中庸對這件案子的興趣不大,也沒啥警惕性,又被周憲章捧得暈乎乎的,嘴上沒了把門的,把事情的前後經過全都說了出來。
官府把這件案子當成了一個普通文物走私案。郭二杆受了皮肉之苦,但性命無憂。這小子皮糙肉厚,身上又有些功夫,吃點皮肉苦倒也沒有什麼大礙,周憲章心中稍安。
兩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就到教堂醫院。單中庸下了車,扔給周憲章兩個銅板,進了住院部。
醫院裡人來人往,周憲章遠遠看着單中庸的背影,只見住院部門口,兩個身着便衣的巡捕迎上單中庸,一起走進了大門。
看來,巡捕守在了姚小鳳孩子的病房外,等着姚小鳳上門。
周憲章放下了黃包車,遠遠跟在單中庸的後面,混在人羣中,進了住院部,只見單中庸和兩個巡捕,走到了112房間門口,向裡面張望,門口坐着一個身穿灰衣的巡捕,起身向單中庸施禮,幾個人嘀嘀咕咕。
那是一個單間。顯然,巡捕爲了誘捕姚小鳳,把孩子轉移到這個單間中,與其他病人隔離開來。
周憲章不露聲色,來到護士站,裡面站着一個身穿修女黑袍的洋人麼麼,周憲章陪着小心問道:“請問麼麼尊姓大名?”
“我叫瑪麗。”
周憲章暗暗點頭,姚小鳳說起過這個瑪麗,是個好心人。
周憲章小聲問道:“請問瑪麗麼麼,112房間的那個孩子,病情如何?”
瑪麗一愣,看了看周憲章,問道:“你和那孩子是什麼關係?”
周憲章說道:“不瞞麼麼,那孩子的叔叔郭大海,是個黃包車伕,不知什麼事,被官府抓了。我是郭大海的工友,孩子一個人在醫院裡,工友們都覺不放心,讓我過來看看。我剛纔過去了,病房門口都是巡捕,我膽小,不敢招惹他們,只好到麼麼這裡來問一問。”
瑪麗看了看左右,低聲說道:“你是姚小鳳的朋友?”
“是的。”
“孩子的病基本上好了。請你告訴姚小鳳,不用擔心,孩子的吃的穿得,醫院會安排好的。請她千萬不要來醫院,這裡到處都是巡捕,你也趕緊走吧。”
“多謝麼麼。”周憲章說着,轉身離開護士站,出了住院部。
周憲章來到黃包車邊,正要拉起黃包車。一個女子坐上了黃包車,說聲:“師傅,集聚賢客棧。”
周憲章偷眼看了那女子一眼,心頭一驚,慌忙拉低了氈帽的帽沿,遮住了半個臉。
那女子留着短髮,面色清秀,卻是一身洋服,上身穿着小領獵裝,下身穿着馬褲,腳蹬一雙高筒皮靴,不是別人,正是《申報》記者趙寒。
周憲章不敢回言,只得背向着趙寒,俯身拉起黃包車,向集聚賢客棧跑去,心中大爲疑惑。
那集聚賢客棧裡面的人,原本就很是蹊蹺,昨天晚上,他和姚小鳳剛到客棧的時候,裡面冒出四個會使槍的漢子,老闆師中吉雖說是個讀書人,可看那架勢,似乎有些不明不白的來路,門房蔣乃武更是警告他們不要亂走亂問。如今,記者趙寒竟然也要去集聚賢!這個吉聚賢客棧,一定大有名堂。
趙寒這個美女記者,有恩於章軍。當初,章軍被慈禧太后定性爲叛軍,清軍清剿章軍,趙寒一個人大聲疾呼,廣泛宣揚章軍的戰功,爲章軍鳴冤,在全國形成了強大的輿論,迫使慈禧太后不得不收回成命。這些,周憲章都十分清楚。而且,當初,趙寒去平壤採訪,還爲趙巧兒當過伴娘,見證了周憲章和趙巧兒的婚禮,說起來,也算是好朋友了。
不過,這個時候,周憲章還是不願意向趙寒吐露身份。主要有兩個擔心,第一,怕走漏了風聲,第二,也怕牽連到趙寒!慈禧太后是一定要置周憲章於死地的,一旦慈禧太后發現趙寒與周憲章有聯繫,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除掉趙寒,哪怕她是英國國籍。
周憲章一聲不吭,低頭拉車。
坐在車上的趙寒,卻開口了:“師傅,你是哪裡人?”
“蘇北。”周憲章悶聲說道。上海蘇北人特別多,蘇北人來上海,大多是下苦力,黃包車伕、碼頭上的腳伕,絕大多數都是蘇北人。
“你有點像我的一個朋友。”趙寒說道。
“哦。”周憲章不敢多說,隨口答應着。
“他叫周憲章。”趙寒的聲音,有些感傷:“你應該聽說過吧,他是打日本鬼子的大英雄,可惜,他死了。”
“聽說過。”周憲章敷衍着。
“你說話怎麼這麼冷漠!”趙寒的語氣很是憤怒:“周憲章出生入死打日本人,章軍弟兄的鮮血染紅了黃金山炮臺!這才趕走了日本強盜,保住了百姓的身家性命!可是,他現在不幸遇難,國人卻是置若罔聞!好像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一樣!大家都如此麻木,中國還有什麼希望!”
“小姐說的是。”周憲章悶聲說道,心頭涌起一股暖流。
“我看你是在隨口敷衍!”趙寒嘆道:“周憲章死的不明不白!他乘坐的鎮北號,不管怎麼說,也是一艘炮艦,怎麼會遇上臺風就沉沒了!況且,船上的水手,難道不知道躲避颱風!這裡面一定有陰謀!慈禧太后一直就想除掉周憲章,我看,周憲章不是死在臺風裡,而是死在慈禧太后的手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