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師
引子:西藏鎮魔圖
唐卡也稱唐嘎、唐喀,是藏文音譯,特指用綵緞裝裱後懸掛供奉的宗教卷軸畫。它是藏族文化中一種獨具特色的繪畫藝術形式,題材廣廣泛,內容涉及西藏民族的歷史、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活等諸多領域,被歷史學家尊稱爲“藏民族的百科全書”。
中國大陸現存的傳世唐卡大都是藏傳佛教和苯教作品,其中有兩幅名爲《西藏鎮魔圖》的唐卡,尤其引起了歷史學家們的關注。
該唐卡是西藏自治區文物管理委員會在整理羅布林卡文物時發現的,大小一致,內容相同。唐卡的畫面高152.4釐米,寬73釐米。圖中,魔女裸體仰臥,雙腳微曲,右臂上舉,手腕下垂;左臂上擡,手腕彎過頭頂。身上有山有水,脈絡清晰,全身各處修建了許多大小寺廟,其中包括傳爲公元七世紀修建的鎮肢、再鎮肢等十二鎮魔神廟。
《西藏鎮魔圖》的內容來自於吐蕃王松贊干布、唐朝文成公主、尼泊爾尺尊公主聯手在拉薩修建寺廟鎮壓地底女魔的久遠傳說,但在羅布林卡文物發掘之後,另一則傳言也漸漸浮出水面——
當年,文成公主入藏時,其主要目的並非聯姻,而是以此爲契機,帶領當時的“瓦崗寨三千伏魔師”鎮殺女魔,爲天下消除“女皇參政、月華蔽日”的大禍。入藏後,瓦崗寨伏魔師與西藏、尼泊爾、印度、錫金、泰國等地的得道高僧一起,奉獻自身骨血,共同繪製了具有無上法力的“西藏鎮魔骷髏唐卡”,把女魔永久地鎮壓於西藏布達拉宮山底。
骷髏唐卡是藏地不傳之秘,隨着“鎮魔”結束,該技藝也湮沒於歷史長河中。
從藏傳佛教的角度看,“鎮魔”已經完成,西藏各地人民過上了文明開化的生活,但時至今日,歷史學家、考古學家由羅布林卡的《西藏鎮魔圖》入手,再度探尋“鎮魔”真相,卻有了震驚中外的巨大發現……
第一章小偷突遭殺戮
陽光有些炫目,關文移動了一下位置,完全躲入檐下的陰影裡,鬆鬆地握着鉛筆,在寫生簿上快速地塗抹着。
他畫的,是扎什倫布寺的密宗院大殿飛檐與遠處的尼色日山諸峰。灰色的瓦,灰色的草,以滿山五顏六色的經幡爲背景,形成強烈的對比,更顯出扎什倫布寺的古老寧靜。
在寺內,關文的心永遠都是寧靜淡泊的,如同大殿內外終年不熄的酥油燈,無論人來人往變換多少次,燈仍是燈,不爲任何人而容顏更改。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了由前院走過來的一隊奇怪的人。他們既不是衣着鮮亮的遊客,也不是滿身塵土的朝聖者,更不是披着絳紅僧袍的本寺修行者。
這隊人總共有十五名,無一例外,全都穿着寬大的黑色風衣,風帽拉起,低低地遮住了額頭。
排在隊伍末尾的那人經過關文身邊時,忽然轉過頭瞥了他一眼。一瞬間,關文眼中彷彿有兩顆星子突然炸開了,對方的眼神犀利明亮,帶着一種極睿智、極敏銳的湛湛光芒。
關文立刻判斷出,那是一個容顏姣好、秀外慧中的年輕女子。他是畫家,有着非同一般的觀察力,自信不會看錯。
眼神交錯的剎那,關文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被輕輕觸動,那女子的容顏看上去似曾相識,但在記憶中搜尋,卻又渺然無蹤。
那隊人魚貫進入密宗院的灰色木門,木門隨即關閉,擋住了關文的視線。不過,他記住了對方身上的味道,那是極其淡雅的香水味,香遠益清,並未被寺內空氣中彌散的酥油味、檀香味蓋住。
關文走進強巴佛殿的時候,腋下夾着寫生簿,兩邊耳朵上各夾着一支鉛筆,眉頭習慣性地皺着,正在構思角度,考慮怎樣才能把黃昏中的強巴佛畫得更爲仁慈悲憫,畫出那天下無雙的巨大銅佛內心的複雜世界來。
強巴佛就是漢地佛教的彌勒佛,在藏傳佛教中,強巴佛是掌管未來的佛,所以深受信徒的崇敬。強巴佛殿,藏文叫做強巴康,由九世班禪曲吉尼瑪於1914年主持修建。佛像高26.2米,肩寬11.5米,腳板長4.2米,手長3.2米,中指周長1.2米,耳長2.8米,是世界上最高最大的銅塑佛像。
關文一直認爲,西藏各大廟宇中保留下來的佛像都是有其內心世界的。無論是銅佛、金佛、玉佛、木佛、石佛還是泥胎佛,最初的鑄造過程中,都灌注了來自於鑄造者的某種奇特的信仰、頌讚、祝禱在裡面。作爲一名畫家,唯有透過佛像的表面深入探究其渺遠的深層,才能筆下傳神,爲千萬佛像留下不朽的近影。
強巴佛前的蒲團上跪着一個人,垂着頭,雙手合十於胸前,正在虔誠地默禱。
關文的心思全在銅佛上,根本沒有看清那人是男是女,只是一門心思地仰頭看着強巴佛的臉。
在藏傳佛教中,強巴佛是掌管未來的未來佛,所以很受信徒的重視,每天來此朝拜的人不計其數。對於這些人,關文已經熟視無睹了,所以他只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
如果不是那人驟然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驚擾了他,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側過頭去看對方一眼的。
“唉……這麼多年了,我苦苦尋覓、苦苦等待,終於在這裡看到了黑暗世界中的一線微光,可是你總該給我多一些啓示啊?不要讓我再惶恐不安地徘徊在夢裡……再多給我一些啓示吧,哪怕是一個字、一幅畫、一些聲音……你不給我,卻把我困在黑暗中……如果不能給我啓示,就放了我吧,讓我忘掉那些奇奇怪怪的事……”
那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大約在二十幾歲的樣子。
關文側過頭,看到了女孩子左側臉部的剪影。她有着瘦削的顴骨、挺直的鼻樑,立體感極強的人中和嘴脣以及一個尖刻秀氣的下巴。她的眼睛緊緊地閉着,修長細密的睫毛一直在不安地跳動,顯然內心正在經歷痛苦的掙扎。
“洗掉我內心那些痛苦記憶,那些是不屬於我的,我只希望跟別人一樣,能在夜晚安然入睡。我只想做個普通人……”女孩子的聲音顫抖起來。
黃昏的山霧已經由寺外涌進來,聚集在殿外的空地上。
天色一暗下來,酥油燈的光就變亮了許多,寺院內外,到處可見一圈圈溫暖的昏黃光暈。
這是關文在一天中最喜歡的時刻,因爲這種明與暗的交替對比,總能帶給他一些懵懵懂懂的哲思。他雖然無法捕捉住心靈在剎那間的悸動,但卻非常享受這一刻。
他閉上眼,聞着空氣中飄蕩的酥油燈燃燒時發出的香味,耳邊偶爾聽到火焰中燈芯輕輕的爆裂聲。
“嗒嗒嗒嗒”,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進了強巴佛殿。
關文沒有睜眼,他的思想正飄在雲端,靈魂也彷彿離開軀殼。
“哎喲——”女孩子叫起來。
關文睜眼,正看到一個穿着黑色皮夾克的男人向殿外逃去,手裡抓着一個黑色的挎包。
女孩子站起來,驚惶地叫着:“搶劫,有人搶我包!”
關文不假思索,拔腿向外追。
那男人的身手極其敏捷,關文追出殿門,已經失去了對方的蹤影。
他茫然地在殿門外站住,不知道往哪邊追。
女孩子跑出來,沒再叫,無奈地在關文身邊站住,連着嘆了好幾口氣。
“小偷一般只要現金,挎包和裡面的證件隨手丟,有人撿到的話就會送到寺裡的失物招領處去,別擔心。”關文安慰那女孩子。
女孩子點點頭:“謝謝你。”
關文苦笑:“別謝我,我又沒幫到你什麼。”
他是畫家,不是什麼武林高手,看這情形,就算追到小偷,也拿不回挎包來。
女孩子搖搖頭:“你能幫我追出來,已經很感激了。”
她活動了一下右臂,臉上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倒吸了一口氣,發出一聲低叫。
“怎麼了?”關文問。
“挎包剛剛背在肩上,小偷拽斷揹帶的時候用了很大力氣,現在我的右肩很痛,整條右臂都不敢動,像是連根斷掉了一樣,好痛……哎喲好痛……”女孩子向後退了一步,倚在一根大柱子上。
關文皺眉,有點手足無措。
女孩子慢慢地動了動右臂,哎喲連聲,痛得直掉眼淚。
“你還能不能走路?我送你去醫院?”他問。
醫院就在扎什倫布寺大門內右側,本身便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寺廟式建築。
女孩子搖搖頭,扯到痛處,又是一陣哎喲:“我動不了……我一點都動不了……”
關文又皺了皺眉,放下寫生簿,但卻不敢冒然走上去攙扶女孩子,畢竟是萍水相逢,瓜田李下,他得避嫌纔是。
“關文。”有人從大殿拐角處走出來,腳步輕快,身着絳紅色的僧袍。
關文擡頭,鬆了口氣:“巴桑師父,你來得正巧——”
濃眉大眼的年輕僧人走到臺階下,仰面向上,上下打量着女孩子。
“巴桑師父,你來得正好,這位小姐剛剛被人搶包,右臂受了傷,疼得不能動。你是都吉上師的得意弟子,精通醫術——”
不等關文說完,僧人便三步並作兩步上了臺階,並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女孩子的右肩輕按了兩下。
女孩子又哎喲了兩聲,顯然痛得厲害。
“是嚴重的關節脫臼加上筋絡扭傷,有些麻煩,不過我師父就在白塔那邊——小姐,你能不能站起來走?”僧人的漢語說得非常流利。
女孩子再次搖頭:“我半邊身體沒有知覺了,一動都不敢動。”
僧人嘆了口氣:“沒辦法,那我只能去請師父過來了。”
關文懸着的心終於放下,因爲年輕僧人巴桑降措的師父都吉上師全名都吉羣佩,自修醫術四十年,是扎什倫布寺一帶首屈一指的名醫。
“小偷太可惡了,等會兒抽出空,我把他的模樣畫下來,交到寺院民管會那裡去。只要他再露面,就一定被抓住……”關文自言自語。
巴桑降措後退一步,對女孩子說:“請忍耐幾分鐘,我這就去請師父。”
女孩子點點頭:“謝謝,那就麻煩你了。”
下了臺階,巴桑降措又回頭望着關文:“儘快畫下小偷的樣子,對方下手那麼狠,不趕緊抓捕,不知道還要坑害多少人。”
關文點頭,掀開寫生簿,略微思索了幾秒鐘,隨即下筆,只用了半分鐘,就把那個穿着皮夾克、牛仔褲、旅遊鞋的漢族小偷畫出來。小偷的頭髮很短,圓臉、小眼睛、薄嘴脣,左邊耳垂上還掛着一顆小小的珊瑚珠。
他把寫生簿展示給女孩子看:“小姐,你認識他嗎?”
女孩子忍着痛,認真地看了幾眼,若有所思地點頭:“好像有點印象,我到達日喀則的這幾天,在城裡城外都見過他。”
關文低頭看着寫生簿,鉛筆筆尖停在小偷抓着挎包的那隻手手背上。
他似乎看見那隻手上有着某種紋身,但只是一瞥之間的事,他只是模模糊糊意識到,至於細節,無法看清。
很快,瘦削精幹的都吉上師便趕來了,但他只是一個人,巴桑降措並沒跟在後面。
都吉上師上了臺階,先觀察了女孩子的傷勢,然後右手握住女孩子的肘部,左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會有點痛,忍住。”都吉上師說。
女孩子倒吸了一口氣,緊緊地咬住下脣。
“關文,你親眼看到了搶包事件?”都吉上師回頭,一臉嚴肅。
關文點點頭,把寫生簿立起來給對方看。
都吉上師冷冷地說:“扎什倫布寺的治安一向都沒什麼問題,近三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在寺內發生搶包事件。巴桑說的時候,我根本都不相信。”
關文能夠理解都吉上師的心情,身爲扎什倫布寺的僧人,對於寺廟的聲譽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千真萬確,我畫下的,就是小偷搶包逃走的樣子。”關文鄭重地說。
都吉上師冷笑:“世間的萬千糾葛,都是前有因、後有果的。如果那人只是跟這位小姐有矛盾,目標只是她,就不能稱之爲小偷了。”
女孩子開口:“我不認識他,根本不認識,怎麼會有矛盾?”
都吉上師的雙手突然一拉、一掀、一頓,不等女孩子痛呼出聲,枯瘦如鳥爪的右手便沿着女孩子的肩頭、上臂、手肘、小臂、腕部、手掌、指尖一路捋下去,而後撒手後退,拍打了兩下手掌,低聲說:“好了。”
“啊——啊……”女孩子猛地大叫起來。
“已經好了,過了今晚就不會痛了。”都吉上師抖了抖僧袍,不悅地搖頭,“連這點痛都受不了,還怎麼敢千里迢迢到西藏來旅遊?”
女孩子連叫了七八聲,驀地跳起來,躲到柱子後面去,僅露出左臂向前指着:“看他,快看他……”
其實關文早就看見了踉踉蹌蹌閃出大殿拐角的那個人,他是倒退着過來的,右手捂着脖子,左手垂着,手腕上纏着一條黑色的帶子,女孩子丟失的挎包就在地上拖拉着。
都吉上師回頭,臉色一變。
“他就是搶包的小偷。”關文低聲說。
女孩子急促地閃出柱子,跑到關文身後來,而都吉上師則展開雙臂,把兩人全都擋在後面。
小偷倒退了二十多步後,腳後跟磕到地面上鋪着的青灰色頁岩,險些跌倒,借勢轉身,變成了面對三人的情勢。
“你是什麼人?”都吉上師厲聲問。
小偷放開了捂着脖子的手,他的喉結位置赫然出現了一個成人拇指粗細的血洞。
關文嚇了一跳,寫生簿落地。
“青……龍……”小偷叫出了兩個字,嘴裡、鼻子裡一起冒血,但他沒有叫出第三聲便仰面倒地,雙腳無力地蹬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女孩子嚇壞了,雙手抱着關文的胳膊,指甲幾乎要隔着夾克衫掐到他的肉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