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那隻老貓和它們的孩子們吧——正常來說,一隻母貓最多隻能生十隻左右的小貓,那羣小貓裡,有九隻是它的孩子,另外的那些,有八隻是它的媽媽所生,也就是更老的一隻黑貓。還有六隻,是莊園的園丁們撿回來的流浪貓。這隻老貓身上,有着超出一般動物的慈愛性,它把所有的小貓都當成自己的孩子,白天帶着它們玩耍,晚上摟着它們睡覺,親生的與外來的一視同仁。很多時候,我從書房的窗口望着它們,就能感受到老貓身體裡散發出來的強大母愛。我想,假如把更多失去母親的小貓送到它身邊,它也會全部收下,愛它們,呵護它們——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動物與動物之間的天性,它的存在,體現了佛法上的一種博愛情懷,愛天下、愛世人、愛萬物衆生……就是這隻老貓,啓發了我的向佛之心。”
關文恍然大悟,終於知道爲什麼寶鈴要用那麼多話來敘述那些貓了。
究其實,正是因爲貓的行爲與她的頓悟有了恰到好處的交集與碰撞,纔會在她記憶中留下最深刻的烙印。當然,此句中的“她”指的是昔日的坎那家族朝歌公主。
“我常常自問,人類社會中有智者,也有平凡人,貓的世界中是否也有智者貓和平凡貓呢?很多次,我只要一閉眼,那老貓的形象便浮現在腦海中,彷彿一直都在注視我、提醒我,去追尋那些夢中的謎團。這一次,終於到了解決問題的時候了。”
“是啊,該來的終究是要來的。”關文說。
“可我還是怕——”她的確很怕,怕得全身發抖。
“怕什麼?”關文深深地擁着她,恨不能將自己的身體打開,把她放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用真情去溫暖她。
“我怕我變成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不會再愛你,你也不會愛她。我怕,我們的這一生剛剛開始,便戛然而止了。關文,所以我在你肩頭留下兩排最深的牙印,假如有一天彼此忘記了,至少那傷疤能夠作證,我們曾經相遇過。”寶鈴哭泣着說。
血沿着關文的肩窩流下來,傷口不痛,但他的心已經爲了寶鈴的哭泣而隱隱作痛。
“不會,無論尼泊爾之行會發生什麼,我們都不會分開。”關文鄭重地說。他把她擁得更緊,聽着她越來越急的心跳,忽然覺得兩個人的心已經緊密聯繫在一起,無論什麼都不能將其分割。
“你不知道,在我的夢裡,曾發生過同樣的事。當然,那是朝歌公主做過的事,她也曾與另一個人做了生死約定,在對方肩頭咬下了深深的牙印,以祈求來世的不離不棄、不失不忘。其實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每個人在激情盟誓的時候,都以爲愛情可以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無論經歷幾世幾劫,只要再遇到,就能從萬千人之中一下子認出對方……那願望本來是極其美好的,但美夢易空,當朝歌公主轉生爲我,卻怎麼也找不到那時的他。同樣,如果有一日,我恢復朝歌公主的身份,也不會記得你,不會記得……你肩頭的牙印……”
關文對於即將開始的尼泊爾之行考慮不夠深遠,因爲他不是寶鈴,對“朝歌公主轉生”事件是絕對的旁觀者。他沒想到寶鈴竟然已經想了那麼多,甚至預見到回到尼泊爾坎那家族夏宮後,自身的記憶會跟朝歌公主融爲一體。
若真發生那樣的事,寶鈴的靈魂就不復存在了,她的軀殼內將會裝入另外一個人的思想。
“我會好好地看着你,阻止一切意外發生。”他只能這麼說。
“那些斗轉星移的變化……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就像天鷲大師的虹化、風鶴的死那樣,雷霆霹靂一般在電光石火間發生,毫無辦法,毫無辦法……”寶鈴抑制不住哽噎。
門外的影子停步,隨即有人叩響門扇:“兩位沒事吧?”
那是顧傾城的聲音,飽含着扯不斷理還亂的酸楚與憂慮。
關文清了清嗓子回答:“沒事,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顧傾城靠在門上,發出一聲悠悠長嘆:“好吧,今天我們有的是時間,兩位可以……可以慢慢敘談。”
寶鈴從關文懷中掙脫,取出手帕,擦乾了臉上的淚痕。
“別擔心,我會一直陪着你。”關文說。
“不用了,顧小姐一開口,你的心就亂了。”寶鈴用手指戳着關文的左胸,“我聽得出來,感覺得到。”
關文苦笑:“抱歉,現在大家面臨的事情太多,我不能不分心。”
寶鈴搖頭:“分心與分心是不一樣的,我能感覺到,顧小姐已經駐留在你的心裡,揮之不去,戀戀不捨。”
關文無法解釋,因爲顧傾城的確已經在他心裡,這是不爭的事實。眼前的寶鈴與門外的顧傾城,彷彿愛花的人左手玫瑰、右手百合,無法權衡取捨。
寶鈴開門,迎着顧傾城的目光直直地走出去。
“我是不是打擾了兩位的清談?”顧傾城躊躇地問。
不知何時,外面的天空變得陰沉昏暗,遠處的尼色日山已經被灰色的煙霧籠罩着。
“沒有,我們已經談完了。顧小姐,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羨慕你。這一回,你徹底贏了。”寶鈴擦着顧傾城的肩走過,一直向院外去。
高翔摸了摸腦袋,滿頭霧水地跟上寶鈴,忠實地履行着朋友之責。
“她說什麼?什麼意思?”顧傾城問。
在院子另一側站着的小霍與卡勒識趣地轉身進了北屋,隨即關閉房門,把所有空間都留給關、顧兩人。
關文望着寶鈴的背影,下意識地舉起手,撫摸着自己的左肩。其實剛剛寶鈴咬的是他的右肩,傷口處已經完全麻木了。
“怎麼了?你們兩個都怪怪的?”顧傾城滿臉疑惑。
寶鈴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大門口的拐彎處,關文的目光卻收不回來,眼神怔忡,若有所失。
“喂,你到底怎麼了?丟魂了嗎?”顧傾城舉起右手,在關文臉前晃動了兩下。
關文喃喃自語:“牙印?轉生前留下的記號?難道我……”
他倏地拉住了顧傾城的手,向後一退,把她拽進屋來,隨即大力關門。
“幹什麼?”顧傾城嚇了一跳,以爲關文着了魔。
“幫我個忙,看看我的肩膀上有什麼?”關文手忙腳亂地脫掉外套和毛衣,連貼身的內衣也一把拽下來,*着上身站在顧傾城面前。
顧傾城“啊”了一聲,指着關文右肩的傷口:“這裡有一個傷口,是……牙印?我明白了,是剛剛寶鈴給你咬的!”
她的臉色頓時晴轉多雲,眼神也急驟地黯淡下來。
關文急急地低叫:“不是,不是這裡,我要你看我的左肩,上面是不是有一個不很明顯的傷口,很像是牙印?對不對?對不對?”
他是那樣惶急,彷彿身體已經被掏空了,只剩軀殼強自在這裡支撐着。
顧傾城轉到關文左側,踮着腳尖看,隨即點頭:“沒錯,是一個牙印,而且按照牙齒的排列模樣,這應該是一個女人的牙印,但痕跡卻非常模糊,至少有十幾年以上的樣子。”
關文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心臟正在狂跳,如同一萬隻馬蹄踏在戰鼓上。
“關文,你沒事吧?臉色這麼難看?”顧傾城扶着關文的胳膊,強迫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後輕輕按摩着他脖頸後面的大椎穴,幫他鎮定情緒。
“她說……朝歌公主在一個人肩上留下牙印,而我肩上的傷痕是從孃胎裡帶來的,一直都有。這不是巧合,這不是巧合,這不是……傾城,你幫我分析分析,我的肩上帶着牙印,我又被師父選中,長時間畫那些藏傳佛教壇城,然後來到日喀則尼色日山扎什倫布寺,被數位高僧賦予了除魔的重任——你告訴我,你告訴我,這一切會是巧合嗎?還是說,我的前生跟寶鈴的前生有着某種交集……告訴我,我爲什麼來這裡?寶鈴爲什麼要在我肩上咬這樣一個傷口……”
關文的思想已經極度混亂,千頭萬緒在腦子裡左盤右旋,令他頭痛欲裂。左右兩肩上的傷痕必定是有着某種聯繫的,但怎麼才能解釋得通?
“不要急,慢慢來。”顧傾城雙掌發力,按住關文的身子。
關文額頭上的青筋全都暴跳起來,兩頰通紅,渾身上下彷彿被置於熊熊火爐之內,酷熱難當,目眥欲裂。
“難道我也在朝歌公主的前生故事中?難道彼時朝歌公主咬過的是我?還是寶鈴剛剛做的這件事經過了時空逆轉,出現在朝歌公主的年代?可我又是誰?我怎麼可能同時出現在朝歌公主和寶鈴這兩個相隔數百年的世界裡?不行,不行,我要去找寶鈴問清楚……我的腦子就快爆炸了,放開我,放開我……”關文掙扎,但卻掙不脫顧傾城的掌控。
“關文,趕緊停下來,不要說話,什麼都不要說!”顧傾城從口袋裡取出一個銀製小圓盒,按動機關,盒子側面的小口裡彈出一枚綠色的橄欖球形藥片。
她捏住關文的下巴,把藥片彈進關文嘴裡,然後推他下巴、揉他喉結,讓那藥片自動落肚。
藥片上帶着沁人心脾的雪蓮清香,只過了十幾秒鐘,關文就感到渾身輕鬆,腦子裡的混亂思想全都一掃而空,而且渾身都充滿了積極向上的力量。
“怎麼樣?”顧傾城凝視着關文的臉。
“我好多了,謝謝你。”關文吐出一口氣,從身到心,全都恢復了正常。
顧傾城鬆開手,抹去臉上的冷汗,苦笑着說:“好險,好險,剛纔你差一點就走火入魔了。”
關文彎腰撿拾自己的衣服,牽動了右肩的傷口,痛得“噝噝”倒吸涼氣。那地方一定會留下疤痕,再怎麼抹藥處理,這一輩子都是消除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