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伯軒被那一聲恍若隔世的呼喚所牽絆,竟是深深地沉浸在迷離的往事中,一時間心潮翻涌,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過兩米之隔,此時呈現在他眼前的那方清冷的臉,相較當初,多了幾分蒼老,幾分憔悴,連帶吐出的聲音都帶着幾經歲月沉澱後的淡定和寂然。
她望向他的目光,疏離中夾雜着點點悲慟,卻是篤定而又決絕。
雖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可是當她再次回憶時,殘忍的往事一幕幕,依然歷歷在目,心口被悲涼的心緒所填滿,視線隱隱約約,仿似一眼便能看到那個穿着一身淡綠的素娟旗袍、故作斯文,實則稚氣未脫的曼妙女子赫然躍入自己腦中。
青春歲月裡血淋淋的傷痕,卻實在是促人成長的一劑猛藥,觸目驚心的疼痛過後,她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
“其實當初,之所以會選擇離開,一半是因爲賭氣,另一半是因爲失望。”此時,她終於將壓在心底多年,早在當初就該說出,卻一直掩埋至今的話,沉沉吐出。
“那一年,就在我剛剛得知自己懷有身孕的時候。老家雙親來了信,父親說已經幫我定了一門好親事,男方是秋賢鎮裡的富家少爺,家境殷實,名聲也甚好,希望我趕快回去完婚,好了卻他們的心事。
唱戲這門行當,實在不是一個女孩子長遠該走的路,當初把我送進戲班,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現在既然婚事有了着落,便不需要我繼續在外打拼賺錢了。
當時我心急如焚,又不知該怎麼向你開口……於是那天晚上出言試探,卻發現你果然沒有跟我結婚生子、長相廝守的意思。你甚至,連一個承諾都不願意給我……”
林曼音冷笑一聲,頎長的身影在陽光中微微一顫,攥緊的纖弱手掌露出猙獰的青筋:“可是我當時已經是個不貞之人,又怎麼去重新嫁人。
更可笑的是,我竟然如此愛你,如此地捨不得肚子裡的孩子,想象着他在裡面一天天地長大,想象着能與他同呼吸,共命運,心底裡就生出千萬種不捨……
於是我冒着被父母趕出家門的危險,挺着一個大肚子回了老家。父母親對我絕望透頂,卻拗不過我的以死相逼,只得容忍我生下了那個孩子。
第二年春天,孩子出生了,那是一個女孩,有一雙漂亮烏黑的大眼睛,粉嫩的皮膚,嬌柔的小嘴,我看着她長到了6個月。
那一年家裡的收成很差,父親年老體弱,連過年的錢都沒有着落。爲了生計,我不得不重返雲城唱戲,幸好王老沒有計較,再次收留了我,我把賺來的錢盡數寄回家去,因爲孩子寄養在哥哥家裡,也需要生活費用。
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恨你,恨你沒有來找我,或者,你也曾找過我一陣子,可最終是放棄了……我回到戲院的那一年,你竟從未出現……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找你,也不在我們曾經居住的地方出現……我恨自己愛上你,恨你的有始無終,恨你的自私絕情……”
兩滴滾燙的濁淚遙遙墜落,打在她冰冷顫抖的手背上……
周圍世界一片寂靜,針落可聞,所有人都顧自屏息,竟不敢直視那個沉浸在傷心往事中的可憐女子……
“我原以爲恨你已屬最痛苦的事,卻沒想到,蒼天待我何其殘忍。我努力維護的那個小生命,竟然,也永遠地離開了我……
猛然擡起的頭,像是隱忍着千萬種糾結無助的痛苦,像是有無數個反駁的理由,傅伯軒像一頭迷了路的野獸,瞪着一雙可怕的佈滿紅血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神態清冷的林曼音。
“你沒有聽錯,她的確早已死了,她死的時候只有兩週歲!”林曼音深吸了口氣,仰頭讓淚水倒流進心裡,語氣卻依然冷淡平靜,“連日高燒不退,咳嗽日漸嚴重,然後,就演變成了肺炎。爲了給她看病,我花光了身邊所有的錢,可那些還遠遠不夠,不得已,我只能進入霓裳麗影當舞女。可是,當我籌到了足夠多的錢,醫生卻說,已經來不及了……”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蜷縮在牆角的困獸像是發了瘋一般,不停地撕扯、捶打着胸口。
“你不信也得信,因爲,事實就是這樣。”微微低頭,面無表情望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所以,當你在霓裳麗影與我重逢時,我們的孩子就已經死了……
我想,我這輩子做過最離譜的事情,恐怕就是當年,竟然會選擇原諒你。那時我忘了一句老話,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你心裡,前途和權勢永遠都是放在第一位的。
當你決定跟張謹慧結婚,再次把我拋擲腦後的時候,我就已經發過誓,這一輩子,將不再與你有任何瓜葛……
這樣一想,我倒漸漸明白了,或許我們的孩子之所以會那麼早離開,竟是爲了成全我的執念。”
有低低地嗚咽聲從角落中傳來,像夏日午後的陣陣悶雷,看起來若有似無,卻裹挾着無窮的駭人氣勢,震得人心神劇裂。
在這樣一種驚人且沉悶的氛圍中,誰都不敢率先開口打破寂靜,林曼音向前一步,緩緩蹲了下來,將面色慘白、淚眼婆娑的白姝安一把摟進懷裡,聲音帶着幾分孱弱:“姝安,到今天才讓你知道曼姨真正的過去,真是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
白姝安大喚了一聲“曼姨”,竟然失聲痛苦起來,從來都沒有過責怪,談何原諒?從來都只有感恩,又何來疑惑?而這一刻,更多的還有心疼、憐憫,數不盡的悲慟!
“姝安,別哭了,曼姨已經很累了。”卻是洛涵風一句輕柔的話語提醒了她,是啊,那段本該被曼姨掩藏在心底的不堪回首的過去,如今已然血淋淋地暴露在衆人眼前,此時需要慰藉的該是曼姨纔對,於是緊了緊擁抱的雙手,哽咽着說:“曼姨,我們回去吧。”
“好。”林曼音直起身子,最後一次望了一眼躲在牆角里身體不停顫慄、目光遊離的傅伯軒,無聲地作別!接着,將沉靜目光移向張謹言,遙遙點了下頭,然後才與白姝安、洛涵風一起,轉身離去。
張謹言望着遠去的身影,目光漸漸深邃……
三人坐了電梯,已經來到會館門口,忽然從樓上傳來一陣淒厲可怖的尖叫,那聲音穿牆破壁,像是幽靈的嘶吼,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