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王老的身後事處理完畢,白姝安由劉雲河護送,和林曼音一起回到了下榻的酒店,這位身材魁梧、長得粗枝大葉,卻對她極其和善的劉伯伯,令白姝安有些受寵若驚。
她想起昨日夜裡,她與洛涵風兩人在郊外淒涼的山坡上,從黃昏一直枯坐到黑夜。
空中點點星光璀璨,草葉中傳來陣陣蟲鳴。白姝安望着遠處燈火通明的一座座村莊,胸中有暖意涌動,終於鼓起勇氣,喃喃說道:“這幾天謝謝你幫了我那麼多……不過,現在曼姨需要我,我想,是我該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夏夜的風拂過草地,帶着幾許涼意,吹散了洛涵風很久之後才艱難吐出的喑啞話語:“走吧,我送你去王老的靈堂。”
不知是郊外離市區的道路太過崎嶇,還是因兩人的思緒都有些恍惚,洛涵風駕車的速度特別緩慢,載着她到達王老家門口時已近深夜。
那是一幢灰色調的二層排屋,精巧別緻的花園裡,放滿了親朋送來的花圈,沉沉哀樂和哭聲由靈堂飄至街外,一片淒冷模樣。
白姝安下了車,沒有說任何告別的話語,徑直穿過馬路,拾級走到園子門口。
待回頭時,見他的車子依然停在原處,路燈清冷的光透過打開的玻璃窗,照進駕駛室裡,流瀉在瑩亮的白襯衫上,一張陰鬱的臉半隱在昏暗中,眸光深沉,如天上遙遠的星子般,閃爍着迷濛的光芒……
白姝安心中一滯,忙收回目光,定了定心神,大步朝園子裡走去。
花園裡站滿了白衣素裹的哀悼者,她像一個突然到訪的不速之客,引來了所有人的圍觀。
從人羣裡走下來一個熟悉人影,急急地跑到她眼前,待她看清楚來人的面目時,也不禁怔了一怔。
杜若旻神情倦怠,一臉疲憊,原本暖若春陽的一雙眼死氣沉沉,在見到白姝安的這一刻才稍稍顯出些生機來。
若旻將雙手緊緊地固定在她的肩上,好似千萬個不相信似地,左看右看了許久,才呆呆說了句:“姝安,真的是你麼?”
白姝安胸口一痛,沒想到逃避多日,分離多日,到最後,第一個見到的仍然是他!
咬了咬脣,生澀的聲音徐徐飄出:“是我,我回來找曼姨。”
此時,從院子門外跨着大步進來一個身形魁梧、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
他徑直走到杜若旻身側,低頭打量了一會白姝安,露出萬分詫異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若旻,她就是姝安嗎?”
見杜若旻點頭承認,中年男子豪爽地笑了出來,和顏悅色地說:“回來就好,姝安,我是你曼姨的老朋友,你可以叫我劉伯伯,來,我帶你去見曼音吧。”
白姝安以爲一切的事情發展到這裡都有了合理的過渡,卻沒想到曼姨從昨日傍晚見到她的那一刻時,至今仍一句話都未曾與她說過,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所有的人都只當是曼姨因爲王老的死傷心過度,但是白姝安心裡清楚地明白,這一次,她是真正傷透了曼姨的心。
這一日一夜裡,若不是有劉雲河的妥帖照顧,恐怕白姝安的日子跟在地獄裡煎熬沒兩樣。
此刻,劉雲河已經駕車載着她們回到了酒店,白姝安跟他告別後,誠惶誠恐地跟着林曼音走進了房內。
酒店是歐式風的建築,淺淺淡淡的色調,房間佈置簡約明瞭,一張大牀,兩處沙發,牆上幾幅油畫點綴。
白姝安怯怯地坐在牀沿,看着曼姨對她視而不見,顧自做着自己的事。
她先是走到窗口,“唰”地一下,拉開極大的條紋窗簾,再一把推開移門,外頭明晃晃的太陽光,直刺在白姝安臉上,烈得她睜不開眼。
曼音又徑直走過來,理了理牀上的雜物,再靜靜地取走了她隨手置在茶几上的菸灰牛皮小包,往櫃子裡按序擺放整齊。
最後她走到衛生間裡,玻璃瓶子互相敲擊的清脆聲音,一聲聲落在白姝安的心口,一陣緊似一陣……
曼姨出來時手中捧着兩杯綠茶,杯中翠綠葉片沉沉浮浮,沿着嫋嫋熱氣,散發出獨特的馨香……
此刻,曼姨在她對面的沙發椅上坐下來,把茶杯放在眼前的淺色茶几上,茶香嫋嫋,氤氳了曼音佈滿血絲的雙眼,那裡面似有暗流涌動,過了許久,白姝安終於聽到她沉沉嘆了口氣……
“終究,你還是回來了。”這是兩天來,曼姨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白姝安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她思慮多年,渴望多年,希望從曼姨口中獲得的答案,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在這個夏日的午後,得到了成全。
“我花了15年的時間,想要逃離這個地方,最後終究不得不回來。15年,我盡力想讓你過得快樂……可是,那個纏繞了你15年的噩夢,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你去追尋自己的過去,也許,一切都註定了,這一天,要提前到來……”
曼姨的臉色陰沉,好似有吞噬一切的力量,白姝安漸漸地屏住了呼吸,此刻窗外烈日當空,炙烤着繁華的街市,風過無聲,卻無情地焦灼了一樹又一樹的枝葉……
她從未見過曼姨如此鄭重可怕的神情,也許此刻她最好的迴應就是默默傾聽。
長長的沉默過後,曼姨喑啞的聲音再起,伴着窗前一串若有若無的風鈴聲,空中一抹烏雲飄過,帶着她的思緒,一起飄回到20多年前的那個金色的秋日。
“我的家鄉,在月城附近的秋賢鎮,每年秋天,當田間的稻穀墜彎了腰,滿山的桂樹徐徐飄香,一摞又一摞的玉米棒子堆滿了農家的堂前。就會有戲班子從繁華的雲城到鎮子裡來挑選適合唱戲的苗子,模樣清秀、身段姣好的,都會被選中帶到雲城。
因爲家境貧寒,兄妹衆多,我又是幾個姐妹中模樣最周正的,家裡養不起那麼多孩子,父親只好把我送了出去。那一年我15歲,戲班子的老闆看我樣貌體型均符合要求,就收了我。”
當曼姨開始追述着過去時,原先沉重的心情竟漸漸平息下來,以至於在白姝安聽來,那不過是一段遙不可及的記憶,恍惚忘卻又驀然想起的記憶。
“我就這樣離開了故土,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看到大江,在人生的第15個年頭,以爲只要解決溫飽就能滿足的我,就這樣跌進了那個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
曼姨的嗓音裡有一絲顫抖,停頓了許久,才緩緩舉起牀頭的一杯茶,送到嘴裡滿滿喝了一口。
“只可惜戲班的生意很差,我因爲年齡小,又是新人,常常遭到一些市井流氓的欺負。幸運的是我遇到了春華劇院的老闆王之逸,王老見我身世可憐,嗓音條件很不錯,便讓我們的戲班常駐在春華演出,春華在當時算是比較大的舞臺,聽戲的人也多,如此一來,溫飽是不用愁了。
這樣不好不壞的日子過了三年,家中突遇變故。那年夏日鬧旱災,收成極差,父親年老體弱不幸去世,母親又染上重病,哥哥是個老實人,一年到頭只靠那一畝三分田,姐姐遠嫁在外,妹妹又年齡尚小……這一大家子人都急需用錢,卻只靠我一個人接濟,我日日愁眉不展,想着能找到一條更好的路子多賺些錢。
當時我走投無路,就主動找了劉雲河,我知道他是霓裳麗影舞廳的經理,跟王老有些交情,偶爾也會來聽戲,給我捧捧場。
經我的再三請求,他終是答應了我。舞廳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呵,所有的女人都會用難堪的詞語去形容,卻又是無數男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地方。
但我,卻在那裡,認識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進入舞廳之後,我改名林倩,跟原先的熟人斷絕了一切關係。霓裳麗影是當時雲城最大的舞廳,裡面的頭牌舞女夢嫿和黛雲風靡全城,每天都有很多紈絝子弟、達官貴族前來光顧。我因年輕,涉世未深,多次被幾個紈絝子弟欺負,多虧嫿姐和雲姐出手相助,才讓我在困境中找到了一絲溫暖。
相交得長了,我才知道原來夢嫿獨自一人帶着4歲的兒子小燁,黛雲也有個2歲的女兒,名叫小蘭,她們兩人情同姐妹,合住在市中心的一幢小洋樓裡。我在雲城也是孤苦無依,她們兩人待我如親妹妹,我們的感情日漸深厚,1年後,我也住進了那幢洋樓。
因爲我們晚上在舞廳上班,白天需要休息,小燁和小蘭這兩個孩子平時都由保姆帶着,他們兩個天天在一起玩鬧,互相作伴,感情甚好,倒也省了兩個姐姐不少心。
如果時間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小燁和小蘭平安地長大,我跟姐姐們也總有一天會離開那個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只是,她們,孩子們,都沒有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