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明白過來,寧芳手心裡竟是隱隱攥出兩把冷汗。再看那圓臉姑姑滿臉笑意,暗暗心驚。
怪道以程嶽那樣機敏,都要格外囑咐她一句宮中兇險,一定要萬事小心。這殺人不見血的手段,實在是防不勝防。
可那圓臉姑姑又開始催了,“怎麼?叫你寫幾個字兒也不肯,是瞧不起這活兒還是怎地?”
一片寂靜,並沒有人出言相幫,寧芳只好自己硬着頭皮站了出來。
宮中從不同情弱者,若事事指着旁人出頭,只會更加被人欺負。
看文鴛姑姑並沒有再給自己明顯的提示,她只得上前提起筆。想了想,又握緊了三分,方纔重重落下。
只看她寫了兩字,旁邊就有位長臉姑姑搖頭道,“這字兒不行。”
似怕寧芳誤會,她還解釋了句,“我不是說你寫得不好,而是筆力太過,不夠穩重大方。”
寧芳自是故意的,因她方纔給逼到人前時突然想通了。
宮中是個最講究規矩的地方,既重規矩,那自然是容不得不規矩的。這大概也是寧萱那樣有規矩,卻沒有風骨的字,得到一致盛讚的原因吧?
所以寧芳決定冒一回險,賭一把試試了。如今看來,她是成功了。
正想順着那長臉姑姑的話退下,誰知那圓臉姑姑卻道,“我看這字兒好得很,若嫌她筆力太重,放輕些不就好了?難得這丫頭一筆好字,你便領了這份差使吧。”
看她咄咄逼人,寧芳知道再不能退縮,否則今天非給人填給坑裡不可。
“謝姑姑擡舉,只我初來乍到,哪裡擔得起這樣大事?若出了差錯,自己受罰是小,若連累了各位姑姑可怎麼辦呢?”
那圓臉姑姑還想再說什麼,文鴛姑姑的聲音,卻已清清冷冷的響起。
“既然知道,還上前逞什麼能?路還沒走穩當,倒是想飛了!”
被這樣擠兌,寧芳心中卻是鬆了老大一口氣,她孃的銀票總算沒白給。趕緊躲到人後,不吭聲了。
文鴛也不看她,只望着那圓臉姑姑冷道,“我倒不知,這宮中什麼時候竟改了規矩。來了沒一月的新人,竟是能動筆伺候這樣大事。若真這麼本事,我們這些老傢伙全該收拾包袱滾蛋了!你若膽大,只管拿去使喚,只回頭出了事,別說是我教出來的,你再推個乾淨!”
那圓臉姑姑給刺得又羞又惱,“你這話怎麼說的?我提拔你的人,還不是給你露臉的機會?”
“呵!那我可要多謝你了。只這份好意你還是自個兒留着吧,我命小福薄的,怕承擔不起!”
“行了行了,都一人少說一句吧。”長臉姑姑出來打圓場,“要我說,這些新來的書女雖好,到底年輕,且經驗不足,還得老人帶着才行。不如一起覈計覈計,各處人手要怎麼分派。”
圓臉姑姑眼神微閃,才瞟了寧芳一眼,文鴛便已搶先道,“旁人倒也罷了,只小寧書女來得時日最短,閔書女又病了一個來月,兩人規矩都沒怎麼學熟,我是再不敢放出去的。”
圓臉姑姑頓時嗤笑,“那好,這兩個就給你自己帶着吧。只你得盯牢些,萬一出了差錯,便是我們能體諒,貴人們可未必能體諒。”
“謝您提醒了!”同樣噎了她一句,文鴛姑姑她們到底商議起正事。
寧芳暗鬆一口氣,等着散去回了自己院子,才悄悄跟在文鴛姑姑身後道了聲謝。還討好的想請她去自己屋裡喝茶,順便賄賂一下。
誰料文鴛姑姑卻不領情,只睨她一眼,“你也無須謝我,不過是怕被你連累罷了。”
寧芳討個沒趣,訕訕的回房,念葭瞧着不忿,想打抱不平替她說幾句話,誰知門簾一動,卻是閔書女不請自來了。
“聽說妹妹想請人喝茶,我就不客氣了。”
哪有這樣不客氣的?以爲她們家的茶是想喝就喝的?
念葭纔想叉腰,寧芳已經開口了,“去,泡兩盞茶來,再把家裡帶的好點心裝一盤,請閔姐姐嚐嚐。”
念葭這才忿忿收手,轉身打水泡茶去了。
閔雙桃進屋,徑直在炕上坐下,左右打量一番,頷首稱讚,“慣道人說江南富庶,瞧妹妹說話這口氣,就比我強上許多。”
因近日在宮中教導有成,寧芳看着自來熟的她,也是波瀾不驚,“聽聞姐姐亦是出身世族的嫡女,不似這等眼淺之人。左右無非幾樣吃食,怎麼就扯到富不富庶了?”
閔雙桃再看她一眼,收起僞裝,露出一抹苦笑,“再如何的世族嫡女,不也一樣被送入宮中?若不是你父親在朝堂上的極力爭取,只怕此刻我也……”
她搖了搖頭,但寧芳卻忽地恍然。
她自從聽到承寵的風聲之後就一直生病,莫非是裝的?
看她神情,閔雙桃微微點頭,“你是個聰明人,我不會看錯。所以這話,我就放心跟你說了。”
她坐到寧芳身邊,低低耳語,“如今這宮中有多少人肯關照你們寧家姐妹,就有多少人恨你們。誰叫你們寧家,堵了人家飛上高枝的路子呢!”
寧芳頓悟!
永泰帝不能再睡書女了,那些人家可怎麼攀龍附鳳?
那圓臉姑姑今天這樣難爲她,只怕也是有緣故的,回頭可得好生查一查。
謝了聲多謝,閔雙桃又道,“你大概也知道,吳太妃膝下唯有一女,即永寧長公主。但我曾聽說,長公主家的駙馬卻不幸於前年過世,遺下一雙未成年的兒女。而吳太妃母族寒微,駙馬又門第平平,如今永寧長公主一個寡婦帶着孩子,想來生活不易。”
那吳太妃願意格外照顧寧萱,應是看在三舅公的份上?否則單憑一個寧家,還不值得人家這麼做吧?
不過這樣也好,三舅公教過她,一個人不要怕被人利用,能被利用才證明你是有價值的。不管吳太妃日後需要的是何等回報,眼前能護着寧萱最爲要緊。剩下寧家,也未必不能在適當時候,助永寧長公主一臂之力。
“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
宮中沒有無緣無故的示好,閔書女爲何要替她解惑?
閔書女扯嘴一笑,只笑容裡頗有幾分說不出的心酸,襯得她原本冰清冷麗的容貌也有幾分楚楚可憐。
“你好歹還有個肯替你不惜觸怒龍顏的爹,我家爹孃卻皆已早逝,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被狠心的叔嬸送到這見不得人的地方來。你便當我討好你吧,往後若是我有什麼事,也望你肯拉我一把纔是。”
看她迅速垂下眼眸,掩去那一閃而過的晶瑩,寧芳到底心軟了。
被送進宮來的,都不容易。
才握着她的手,想安慰一二,她卻忽地擡眼笑得明媚,“你真信了?那未免也太好騙了。事實上,我父母俱在,此次入宮也是我自己同意的。只因我入宮,我爹終於有了官做,從此不必在族中受那些閒氣,可是划算得很呢!”
看寧芳一臉目瞪口呆的詫異表情,閔書女笑得越發愉快。
此時剛好念葭端着香茶點心進來,閔書女不客氣的喝了茶,又吃了點心,“果然都是好東西,今兒教你這些乖,也不算我白吃白喝,以後可別這麼輕信人了。”
說完她不客氣的拿帕子把一盤子點心,還討要了二兩茶葉打包帶走,寧芳也沒攔着。
只念葭莫名其妙,“二姐兒,二姐兒你這是怎麼了?”
寧芳怔怔回過神來,一時之間,心內竟是五味雜陳。
虧她還活了兩輩子,居然在這深宮之中,就如此輕信了別人,實在不該。
但細細想來,她卻不信閔書女真有她自己說的那樣開心自願,否則她又爲何百計避寵呢?
不過她肯跟她說這些話,有心交好必是真的。所以做個容易心軟,相信別人的好人也不吃虧,不是麼?
否則誰愛跟一肚子鬼心眼,凡事都算計個八百道的人打交道?
轉過彎來,寧芳安心了。
還告誡念葭,“往後咱們在宮中可得做個好人,偶爾吃點虧也不要緊。老人不常說麼,吃虧纔是佔便宜呢!”
念葭聽得越發莫名其妙,只寧懷璧若聽說此話,必要大讚女兒一聲,引爲知己。
因爲他也決意,做一回大大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