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閣正房之中,太夫人拿着那一件素絹衣裳,看着細密的中衣,一時只覺得百感交集。良久,她纔在張琪忐忑不安的眼神中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這孩子,身體本來就不好,還做這些針線活幹什麼?”
“如今漸漸開春,可乍暖還寒的,我想着娘從前也都是穿素絹中衣,就想着給您也縫一件。”張琪說到這裡,又低下頭說道,“老祖宗您對我這麼好,我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以送給您,就想着親自做一件衣裳。那些衫子裙子抹額腰帶之類的東西,我也不知道什麼式樣最好,所以就想着做一件貼身的。”
太夫人最初也不是沒想過是章晗替張琪做的,然而想起那一次送給顧淑妃的膝褲,張琪也是因爲心思細膩而讓顧淑妃讚了幾句,再看那針腳,卻是和章晗之前那件褙子的針法有些區別,當下就明白真是外孫女兒親自下功夫做的。儘管孫女兒們也常有孝敬衣裳鞋襪,可外孫女兒做的東西畢竟是第一次收下,因而聽着這番解說,她忍不住把人攬在了懷裡。
“好,好,你費心了!”
楚媽媽打簾子一進來就看見太夫人攬着張琪滿臉高興,知道太夫人這會兒心情正好。本待把張昌邕的事暫且放放,可想想這畢竟是避不開的,她上前屈膝行了一禮,便含笑說道:“太夫人,外頭顧管事回話,已經在碼頭接到了二姑老爺,如今已經把人送到張家老宅去了。”
張琪的臉色倏然一變,然而。想到章晗這幾日的囑咐,她便大着膽子問道:“我爹可有說什麼?”
太夫人想着張琪此前聽到父親時那失態的樣子,再看看如今的模樣,不由得想起那時候李姨娘裝瘋撒潑,正經孫女兒都不聞不問。她卻能夠挺身而出,頓時在心裡暗歎一聲孩子長大了。而楚媽媽則是連忙笑答道:“二姑老爺原本想來給太夫人請安,再則是把表小姐和晗姑娘都接回去。顧管事都按照太夫人的話打發了他。”
“他倒是會打蛇隨棍上!”
太夫人輕哼一聲,而這時候,楚媽媽則是遲疑了片刻。這才說道:“顧管事把人送到之後。先打發其他人回來,自己在附近茶館歇了一會兒。他說,咱們顧家人才剛走沒多久,就有一位號稱二姑老爺同年的求見,說是大理寺少卿景寬。”
“大理寺少卿景寬?”太夫人聞言沉吟片刻,隨即就對張琪笑着說道,“好孩子,我就領了你這份心意。這件衣裳我就收下了。你先回房去,回頭晚飯的時候還是照樣兒和晗兒一塊來陪我。”
張琪知道這是太夫人有話要和楚媽媽說,答應一聲便起身退了出去。然而卻牢牢記住了楚媽媽剛剛說的這個名字。回到東廂房,見章晗正在那兒縫衣裳。她對兩個要出聲的丫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躡手躡腳走到了章晗身後,冷不丁伸出雙手矇住了她的眼睛。
“別鬧,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這些小孩子把戲!”章晗放下了衣裳,回頭見張琪喜滋滋的,兩個丫頭都已經閃出了門去,她便笑道,“怎麼樣,是老祖宗看了你送的東西很高興?”
“還是你最厲害,你怎麼知道我與其做那些衫子裙子,還不如做一件中衣?”
“老祖宗是什麼人,衫子裙子家裡針線上的人都搶着做,就是二舅母和幾位姐姐,想來也是孝敬不絕,穿出去誰都知道是她們的手藝。至於貼身的衣裳,只有真正親近人做的,才能穿着舒服。料子是不是貼身,針腳是不是硌人,卻是更考較功夫。你如今與其和人爭明面上,不如在這種小節處下下功夫,這才叫潤物細無聲麼?”
“所以我就說你厲害,什麼都想到了!”張琪親暱地攬着章晗的胳膊,卻是看了一眼那衣裳,這纔有些疑惑地問道,“不過你做的這件衣裳,怎麼看着像是男子穿的?是給你大哥的?”
“是男子穿的,不過是做給我弟弟章昶的。他年紀小長得快,每年衣裳都要新做。娘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好,鞋襪我都做好了,這一套也差不多完了,等再湊齊兩套,也就是一季的衣裳,再給娘做一條裙子,回頭讓人送去給趙王世子,他送東西去保定府的時候,就能一塊捎帶過去。”
見章晗摩挲着那衣裳,臉上露出了異常溫柔的表情,張琪只覺得心裡生出了一絲難以名狀的羨慕來,隨即悵然說道:“我真羨慕你,父母兄弟都是齊全的……”
“別這麼說,我不止父母兄弟齊全,還有你這個姐姐呢!”章晗笑着握住了張琪的手,見其立時笑得露出了小酒窩,她這才問道,“不過,你怎麼這麼快就從老祖宗那兒回來了?”
“哦,我都差點忘了!”
張琪這才恍然大悟,連忙緊挨着章晗坐了下來,卻是低聲說道,“剛剛楚媽媽來稟報,說是顧管事在外金川門碼頭接到了我爹,把人送去了張家老宅。我爹又是說要來拜見老祖宗,又是要把我們倆接回去,結果讓顧管事打着老祖宗的旗號全都回絕了。顧管事還說,他們剛從張家老宅離開,就有一位號稱是我爹同年的大理寺少卿景寬景大人來拜會我爹。”
“大理寺少卿……”
章晗對張昌邕的碰壁並不感到奇怪,然而對這位突如其來的訪客,她卻有些猶疑。沉吟片刻,她就開口問道:“你可聽清楚了,是顧管事他們剛從張家出來,就碰到了此人?”
“呃,好像不是。”張琪努力回想了一下,隨即一拍大腿道,“我想起來了!楚媽媽的原話似乎是說,顧管事原本已經把行李都送進去了,帶着顧家下人要走,可大約是忙活大半天有些累了,所以把其他人打發了回來,他自己就在附近茶館裡頭歇了歇,結果就正好看到了那位大理寺少卿。”
在茶館裡歇了歇,就正好看到那位大理寺少卿?
章晗想起顧泉的精幹,立時覺得與其說他是在茶館中暫時歇一歇,還不如說是有意觀察觀察張昌邕一回來,別人有什麼動向。再想想之前武寧侯顧長風下獄那時候,她和張琪從顧家搬出去,爲了完成太夫人的託付,她很是向顧泉打聽了一些京城有名人物經營的產業,在記憶裡搜尋了好一會兒,終於記起這位大理寺少卿的名字她是聽說過的。
據說,此人是個極好風雅的人,妻子的孃家經營着京城地面上最大的一家茶館,上中下三樓,品茗之外尚有琴師彈奏古曲,甚至有如今這時世鮮少有人涉足的談玄和談佛道。當然,每月一次的經史辯論,則是重中之重。這樣一個人,居然和張昌邕是同年?
“妹妹?”
聽到耳畔傳來了這麼一個聲音,章晗這纔回過神來,旋即便笑道:“沒事,我只是想一想可有聽說過這麼一個人。總而言之,你要記住,只有留在顧家,才能擺脫你爹的鉗制,所以日後但凡關於他的消息,你一定要多多留心。”
“我知道!”想到張昌邕的冷酷絕情,張琪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咬着嘴脣許久方纔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可不想讓他爲了升官發財富貴榮華,就把我賣了!”
等到張琪又回到書案前一絲不苟地練字,章晗重新拿起剛剛那件衣裳,做了幾針後,終究有些心不在焉。對於如同一條毒蛇一般的張昌邕,她比張琪忌憚更甚,畢竟,張昌邕還要利用張琪這個女兒維繫和顧家的關係,然而,對於父母兄弟已經全都脫離了掌控的她來說,恐怕存的更多就是惡意了。須知張昌邕無才無德,並沒有太多值得別人拉攏的地方,也就是顧家女婿這個名頭,興許纔是招蜂引蝶的關鍵。
低頭看着手上的那件衣裳,她便想起了之前和趙王世子陳善昭的約定。如今之計,也只有麻煩他一趟!不過,對顧家感興趣的人,應該也就是那幾位龍子鳳孫!
三日後,武寧侯府的楚媽媽親自將一個包袱送到了趙王府。傍晚時分,從文華殿聽了一天的講,拖着疲憊步伐回來的陳善昭一進西角門,就聽門房回報了此事。聽其說是章晗給弟弟章昶做的衣服鞋襪,希望往保定府送東西的時候捎帶上這個,他就挑了挑眉。
“既如此,送到書房去,我正好給二弟和四弟準備了幾本書,回頭封了箱籠就送過去。”
然而,等東西送到了書房,他命人退出去,卻毫不猶豫地去解開了那個包袱,見裡頭整整齊齊赫然是一套衣裳鞋襪,他竟將其一一抖開,發現哪裡都沒有什麼字條信箋之類的東西,這眉頭不禁緊緊擰了起來。
難道是他想錯了?不會啊,章晗要送東西給京城,沒道闌送弟弟的而沒有母親的,而且就這麼一套,肯定是捎帶了什麼字條出來……是了,這東西是顧家人送來,要是藏得不好,被人發現了卻是事情非同小可。可是,總不成讓他把人家辛辛苦苦做的針線活都給拆碎了找東西吧?
想到這裡,陳善昭頓時有些頭疼了起來。斟酌了老半天,他突然命人去叫了趙破軍來。等人進來,他彷彿沒注意到人詫異地盯着那個包袱,也不兜來轉去,徑直開口說道:“趙破軍,你幫我想一想,章姑娘要是從顧家夾帶書信字條出來,她會把東西藏在哪兒?”
趙破軍聞言頓時呆若木雞,看着那攤開在書案上的衣裳,他只覺得腦子都有些轉不過來了。章晗從顧家夾帶書信字條……給趙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