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剛剛的心神都在那兩個面目依稀熟悉的丫頭身上。她這兩年出門少了,若是別家丫頭只怕早就忘了,但那一回到六安侯府做客,六安侯夫人呂氏帶着丫頭親自迎接,再加上後來滕青突然帶人拿下六安侯以及諸弟,那幾乎便是武寧侯府險些牽連進去的開端,她對兩人自然印象稍稍深刻一些。然而,此刻章晗先後說了這兩番話,她立時就醒悟了過來。
“楚家的,你出去看看,她們在外頭可是如晗兒所說那樣。”
言簡意賅地對楚媽媽吩咐了一句之後,太夫人便坐在那兒沒說話。這下子,顧鈺頓時覺得自己摻和這一場着實沒意思,又想起母親訓誡她不要小看了章晗,不禁更後悔了起來,連忙衝着章晗補救似的說道:“連這種細節你都注意到了,還說不能相人?怪不得我覺着她們看起來有些怪,敢情是因爲太訓練有素了。”
章晗知道這會兒不用再多說什麼,因而只是對顧鈺微微一笑。等了沒多久,楚媽媽復又從外頭進了屋子,看了她一眼便開口說道:“太夫人,晗姑娘說得一點都沒錯,八個人站在日頭底下低頭垂手,站姿也好,神情也好,不論什麼看着都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甚至連眼神和嘴角的姿態,都是差不多。”
楚媽媽自忖太夫人當年管家也好,王夫人如今管家也罷,武寧侯府一直都是井井有條,可即便是召集下人訓話的時候,也不會是這般架勢。因而,見太夫人露出了沉吟的表情,她忍不住又補充道:“剛剛晗姑娘所言不差,寧可買來小丫頭,或是在咱們的家生子裡頭選些青澀的慢慢教導,也比這些人可靠些。過猶不及,用她們看似省事了,但用起來卻不知如何。”
太夫人自然不是一味念舊的人。章晗如此說也就罷了,就連楚媽媽也認爲過猶不及。她不免生出了深深的疑竇。從六安侯下獄論死起,至今也不過數月,這些丫頭在獄中也應該關過一陣子,再加上發賣。到了新主人手裡能有三四個月就了不得了。想到這裡,她就開口說道:“把那晚秋叫進來,我有話問她。”
等到晚秋進來,太夫人便徑直問道:“你家夫人是怎麼去遼東的情形,你可還記得?”
晚秋不防太夫人直截了當問這個。愣了一愣之後,臉上方纔緩緩露出了悲哀的表情,輕輕點了點頭道:“回稟太夫人,當初夫人啓程的那天,也是我們被拉去發賣的那天。夫人一直都在等孃家人,可呂家自始至終就沒人露過面,倒是太夫人帶着四少爺來給夫人送行。奴婢也曾苦苦哀求錦衣衛那幾個大人。希望能夠隨夫人一塊去遼東。可那些人卻絲毫不肯通融。夫人臨走時對太夫人說,本當自盡以從侯爺於泉下,可卻怕孃家獲罪,如今看來。還不如死了乾淨。太夫人卻握着夫人的手,說是自己對不住她。兩人抱頭哭成一團。”
太夫人印象中的呂氏是個圓滑而精幹的人,此刻聽晚秋說起這臨行前的情景,想到那一雙婆媳倆,一個一下子沒了三個兒子,卻好歹還有個小兒子相伴膝下,另一個卻在失去丈夫的同時不得不踏上更加艱難的流放之路,她忍不住再次爲之失神。良久,她纔開口問道:“如此說來,你後來就被景家買去了?”
“是。”晚秋恭敬地點了點頭,這才垂頭答道,“所幸我和秋靈都被景家買了去,奴婢改了名字叫晚秋,秋靈改了名字叫百靈。”
“那你在景家做的是什麼?”
“景家人口不多,奴婢也就是在針線房裡做些女紅之類,百靈因爲爲夫人照料過花房,所以侍弄太太院子裡的花草,都不是近身伺候的。”
儘管太夫人被晚秋剛剛提及六安侯夫人呂氏和太夫人崔氏分別之際的情景觸動,但此刻聽晚秋說她們在景家一個做女紅,一個侍弄花草,都不是近身伺候的,她心中更生疑竇。然而,人都送來了,她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既如此,你和百靈留下吧!”
“多謝太夫人!”
八個丫頭當中只留下了晚秋和百靈,太夫人就吩咐將其餘人都送了回去。然而,她卻並沒有把兩人派到張琪身邊,而是讓楚媽媽先跟着顧鈺去領人見王夫人。等到滿臉錯愕的晚秋和百靈依言跟着去了,她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
“老祖宗……”
“知道我爲什麼要留下她們麼?”
見張琪搖了搖頭,太夫人便看向了章晗,見章晗也蹙眉搖了搖頭,她便淡淡地說道:“不明白就算了,你們先回房歇着吧。”
然而,張琪回房之後卻怎麼都抑制不了心中的疑竇。因太夫人沒有再提分房的事,她把幾個丫頭都趕了出去外頭守着,就直接問道:“這到底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都糊塗了!”
“別看我,我也一樣糊塗!”腦袋一團亂的章晗不想再費心神向張琪解釋這些有的沒的,搖了搖頭後,見張琪一副氣餒的樣子,她便笑道,“橫豎這兩人暫時不會來礙你的事,就先別管這個了。凝香和櫻草那兒你多下些功夫,尤其是凝香,你不妨許許諾,來日點了她這一家做陪房。”
“什麼陪房,你就知道取笑我!”
等到張琪一跺腳離開了屋子,章晗走到羅漢牀前,看着上頭那還只開工沒多少的軍袍袢襖,略一思忖便去拿起了針線——現如今,這是她往外界傳遞信息的最好渠道。
那個景寬的侍妾是滕青乳母女兒,而且還偏偏在滕青處斬之前死了,足可見景寬和滕青曾經有些不清不楚,這才能買到這麼多舊日元勳的奴婢,說不定不止六安侯府這兩個舊婢還有剛剛那些丫頭。既然能訓練成這樣整整齊齊的樣子,那麼,讓這些人俯首帖耳興許更不在話下。也許人覺得倘若太夫人一味顧念舊情,說不定這就是埋入顧家的兩顆釘子。可事情倘若不是這麼簡單呢?
想到頭也痛了的章晗終於定了定神,低頭看向了手上的軍袍。
數日之後,當章晗把一套剛趕出的軍袍袢襖讓人送了出去給趙王府時,並沒有引起什麼波瀾。而這一次去送東西的賴媽媽帶回了兩盒點心,說是上一回單媽媽來送那兩匹標布的時候。帶回去一盒棗糕,趙王府便比照這回禮賞了這兩盒核桃酥。
相對於到其他府上跑腿。這樣的賞賜微薄得很,但太夫人不過莞爾一笑,令人賞了車伕和跟車的僕婦各百錢。見兩個盒子一模一樣,又吩咐把其中一盒留給章晗張琪。另一盒讓賴媽媽分賞了丫頭們。這一次,拿着這一盒東西回去的章晗,忍不住就有些躊躇了起來。
那傢伙不會促狹到把字條直接藏在覈桃酥裡頭吧?按照他之前那次藏東西的手段來看,這並不是沒可能!
只不過,念頭一轉。章晗便想到被賴媽媽她們拿下去分了的另一盒點心。記起兩個盒子一模一樣,陳善昭就是再心思百變,也未必能未卜先知到這兩盒東西是否到得了她手中,她便按下了心思,讓屋子裡幾個丫頭一塊把東西分了。然而。喚了人過來,她方纔發現芳草不知道什麼時候竟不見了,問了櫻草凝香。又問碧茵。一時竟誰也不知道。
因而,等到芳草回來,章晗忍不住問道:“你跑哪兒去了?”
“我就是去後門那兒逛逛,和那邊幾位媽媽嬸子閒侃一會兒。又買了一對銅頂針,還有買了些新鮮杏子。給姑娘和大小姐嚐嚐鮮。”
身在侯府寄人籬下,家人又都不在身邊,丫頭們也不能隨便出門,身處這種情形,縱使是太夫人和王夫人,自然不會對章晗過分提防。有時候芳草和碧茵在院子裡找小丫頭們說說話,或者閒來沒事的時候去後街上買些針頭線腦,亦或是和後門那邊的僕婦們閒話家常,最初那段時日還有人盯着,但如今幾個月過去,再加上侯府後街都是顧泉親自梳理甄別過的,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太注意這兩個丫頭。
章晗自然心知肚明,兩個丫頭都是心中不安,想幫上她的忙,因而雖訓誡過她們不要操之過急,可也沒阻止她們。畢竟,總沒有她親自出去打探這些的道理。
此時芳草把銅頂針拿上來,聽碧茵說分點心,她立時眉開眼笑。只是,等其他人走了之後,她立時走到了章晗身側,輕聲說道:“姑娘,我去買那頂針的時候,一個賣果子的殷勤招攬生意,我漫不經心地隨便問了價錢,可後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姑娘知道那是誰,是趙百戶!要不是他說起掏鳥窩的事,我那時候都簡直不敢相信,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章晗想起之前陳善昭的那張字條上對趙破軍關心則亂的評價,一時間不知道趙破軍是自作主張,還是陳善昭差遣,一時大爲驚異。然而,她很快就定了定神,看着芳草問道:“他可還有說什麼?”
芳草點了點頭,幾乎腦袋湊在章晗的耳朵邊上,低低地說道:“他說北邊來了信,只是世子爺沒對他說,還不知道究竟提了些什麼。另外,他還說顧管事一直都在悄悄跟蹤咱們老爺,所以他不敢太靠近。再有,老爺跟一個大理寺少卿叫景寬的來往密切,但具體商談些什麼,他因爲之前用熟的人手都跟着北上了,所以沒法打聽出來。”
聽到這裡,儘管對趙破軍的冒險知會頗爲感激,但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章晗仍是沉聲說道:“你拿着這些杏子回去,摔在他那車上,嚷嚷酸的沒法下口,攆了他走,趁機告訴他,不要再這麼自作主張,別忘了他如今是趙王府的人!趙家就只有他一根獨苗,若是因爲我有什麼閃失,這份情我沒法還!”
她不是不感激那份好意,但在權貴林立的京城,趙破軍雖是趙王府的人,可在別人眼中不過一個小人物,何苦爲了她而把自己陷入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