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足足愣了五秒才反應過來,卻沒有多問,而是乾脆直接的“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然後將剛剛順手拿過來的茶杯恭敬地遞到了鬼醫面前。
鬼醫伸手接了,卻沒有立即喝,而是淡淡對鳳凰道,“毒醫之道亦是醫道,希望你時刻謹記你之前說過的話,不忘初心。”
鳳凰先沒反應過來自己說過的話到底是哪句,仔細想了一下才回想起來,應該是那句,歹毒的從來不是毒藥,而是人心。
鳳凰鄭重的朝鬼醫一擺,“謹遵師傅教誨。”
鬼醫將手中的茶慢慢喝了,又繼續補充道,“不過雖說爲醫者要心懷慈悲,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自然是要立刻百倍千倍的還擊回去,如此方爲我鬼醫弟子。”
這種話真的不是邪教弟子刻在牀頭的座右銘麼?!不過,她很喜歡就是了!聖母小白花什麼的從來就不是她的作風!
鳳凰挑了下嘴角,又磕了一個頭,“謹聽師傅教誨!”
鬼醫這才朝她頷首道,“起來吧。”
兩人簡單用了些飯菜,看那熱度想來是之前自己在浴桶打瞌睡的時候鬼醫弄的,是非常簡單的幾樣菜,但味道還算不錯。
用完餐後,鬼醫便打發她去歇息。鳳凰從凳子上起身,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面露猶豫。
鬼醫撩眼掃了她一記,淡道,“有事就說,吞吞吐吐的作甚?”
鳳凰狠了狠心,一股腦將腦中盤旋的打算傾倒於口,“師傅您知道我身份的我不能太長時間離開京城此番出來已耗時頗久只怕京城已起軒然大波但我身上的毒又不能立即解開毒醫之術也非一朝一夕可學成因此懇請師傅出谷隨我一道回京城。”巴拉巴拉的竟然連口氣都沒喘。
不過她也實在沒辦法,她真的出來太久了,再不回去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麼亂子,但她也知道鬼醫既然隱居這裡多年,是不太願意再踏足紅塵的,因而纔會這般猶豫。
鬼醫臉上似乎露出一絲怔然,隨後纔開口道,“明日再說。”卻是沒有直接拒絕。
這已然是很好的結果了,至少鬼醫願意考慮。
鳳凰深深給鬼醫一禮道,“謝謝師傅。”無論最後鬼醫答不答應,他現在同意考慮就足可證明他的確有把自己這個徒弟放在心上。
怎麼這人不是自己親爹呢!鳳凰心中暗恨。
回到鬼醫給自己準備的屋子,鳳凰怎麼也睡不着。心中反覆想着要是鬼醫不答應該怎麼辦?或者她留下,可是怎麼樣才能多停留些時日,這是個問題。皇北天的人肯定在滿天滿地的找她,她一路行來雖還算隱蔽,但真找起來也不是毫無痕跡。
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昏黃的燭火光照範圍很小,鳳凰仰頭看着頭上的屋頂,只能看見大片大片的暗影,就仿若那被層層黑雲籠罩的未來。
她有些心煩意亂地坐起身,卻忽地聽見一聲極細微的聲響。
“吱呀——”
是隔壁門被推開的聲音。
鳳凰有些驚訝,現在已經很晚了,鬼醫不睡覺,大半夜的出門做什麼?總不至於不好拒絕她想着趁夜跑路吧?
這個想法顯然很不靠譜。但並不能阻止鳳凰好奇。
她乾脆也下牀推門出去,卻並未看見人。尋了好大一圈才發現人在屋頂坐着,也不知坐那看自己跟個傻瓜一樣瞎轉悠了多久。
鳳凰撇撇嘴,也不指望他帶自己上去,拿了之前發現的一根手臂粗的木杆往屋頂一靠,順着那木杆就蹭蹭蹭的爬了上去。這還是她當特種兵學的本事,自以爲身手十分利索漂亮。
豈料不過剛爬上去,鬼醫便不冷不淡地瞥她一眼,道,“比到你娘,你這個上屋頂的姿勢醜太多了。”
鳳凰有些不服氣,“……我娘會輕功,我又不會。”
“爲何不學?”鬼醫道,說罷似想起什麼,又搖了搖頭,失笑,“也是,你是景慕的三公主,平日裡自然若那些閨閣女子一般,學針線女紅,詩詞歌賦,如何會學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東西,卻是爲師想錯了。”
鳳凰也不反駁,只在他身邊坐下,隨口問道,“師傅深夜不眠,是在想我娘麼?”
鬼醫握着酒罈的手一頓,隨即恢復自然,他舉起酒罈就猛灌了一口,然後才漫漫道,“是啊,每次睡不着的時候都會想起。”
他說着伸手比了比身邊的位置,“想起我們一起坐在屋頂開懷暢飲,”又比了比屋前的花海,“想起我們一起看着萬花於黑夜靜靜綻放,”最後比了比遙遠的天際,“想起我們一起展望充滿希望的未來。”
他說話的時候神色淡淡,但言語中掩飾不住的懷念卻讓鳳凰也不禁爲之動容,“那一定是非常美好的回憶。”
鬼醫聞言笑了一下,笑聲非常短促,似苦澀又似滿足,“是啊,那是她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了。”
“師傅,給我說說我娘吧,我還不知道我娘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呢。”被這樣一個出色的男人一往情深的喜歡着的女人,一定是個十分特別的女人。
“你父親,你父皇沒有跟你提起過你娘麼?”鬼醫似乎有些詫異。
鳳凰笑着搖了搖頭,並未多說。
鬼醫見狀卻是瞭然地嘆息一聲,“也是,世家豪門裡的親情都是淡薄的,更別說天子之家了。”
鳳凰知道他是想到自己,鳳凰看到過關於鬼醫家庭背-景的介紹,據說當初他毅然走上毒醫之道後,便被家族給除名了。
“也罷,我就和你說說,”他悵然笑了一下,“除了你,我也不知道還能和誰一起緬懷她了。”
他擡頭遙望着遙遠的虛空之處,似透過那沉沉暮色看到了遙遠的以前,原本冷硬的臉部線條也因此變得溫柔繾綣起來,“你娘長得很美,那種美並不浮於膚淺的皮相,而是散發於內裡。我永遠忘不了初次見她的那個場景,她披着一身清淺月光於黑暗中慢慢朝我走來,腳踝處的銀鈴隨着她不疾不徐的腳步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微歪着頭看我,水洗一般清亮的眼中滿是好奇,仿若跌落凡塵的仙子,又好似山野間迷路的精靈……”
不知壓抑太久無人傾訴的緣故,抑或只是狂飲後的微醺,一直給鳳凰冷淡寡言印象的鬼醫說了好久好久,從相識,到相知,從相伴,到傾慕,從離別,到相思,從重逢,到失落,從永別,到絕望,那一日日,那一幕幕,就好似一筆筆刻在他腦中一般,清楚明晰到他甚至記得每一個場景女子的一顰一笑,乃至穿着打扮,甚至她只不過是換了個荷包,他都始終清楚的記得。
“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初識之夜,她隨手於我的書架上翻到的那首詩,沒想到卻一語成讖。”最後,他苦笑着如是說道。
“會後悔麼?”鳳凰偏頭問他。
鬼醫卻是淡淡一笑,“爲何要後悔。”
“如果沒有相遇,你便不會蹉跎一生。你依然會是鮮衣怒馬的世家公子,你會有如花美眷,會建不世之業,可享世人敬仰,可載萬世流芳。”鳳凰靜靜道。
鬼醫卻是慢慢的搖了搖頭,他的動作非常的慢,卻又異常的堅決,“不,我從未後悔。”
“可是不會怨麼?不會恨麼?你爲她改變了志向,你爲她背棄了家族,你爲她拋棄了榮耀,可她,卻從未曾回頭看你一眼。”鳳凰有些咄咄逼人的問道。
鬼醫偏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十分詫異,鳳凰只直直看着他,目光近乎冷酷。
鬼醫突然笑了,“你肯定從未愛過一個人。要知道愛情其實就是你心頭開出的一朵隱秘的花,它只屬於你自己,所以你爲她遮風,爲她擋雨,守護她,呵護她,都只是你自己的事而已。”
鳳凰聞言這才終於跟着笑了起來,“我娘真是幸福,得師傅您如此珍之,愛之。”
鬼醫卻是再次搖頭,固執道,“幸福的是我,她給了我一個綺麗的美夢。”
“可夢總有醒的一天,”鳳凰認真道。
鬼醫重新將視線落向遙遠的虛空,“你又怎知自己不是一直在夢境裡?莊周夢蝶又豈知不是蝶化莊周?”
鳳凰默然。
鬼醫將最後一口酒倒入口中,站起身,“夜了,你也該睡了。明日爲師便和你一道回京,你不用再在牀上車軲轆一樣翻來滾去了。”
說着便翻身躍下了屋頂,最後留下一句,“當年我因她而入谷,如今我因她的女兒而出谷,也算是有始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