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廳堂,小卿吩咐玉翎:“請楊二哥去後院書房侯着。”
後院原本是客棧老闆的私宅,與一般人家格局無二,兩間上房,帶有一間書房兼做客廳。
楊榮晨揚聲喝楊浩威“滾過來”,燕傑暗歎了口氣,也只好跟着“滾過去。”
“今日的事情,遲些時候再與你算賬。”楊榮晨對兒子聲色俱厲。“先跟着來。”
燕傑暗呼了口氣,知道楊榮晨這就要去尋荊軻的麻煩,暫時沒空打理冷小襖的事情。
暗暗揉了揉膝蓋,燕傑有些埋怨有些委屈地看着老大,這個楊大哥真是奇怪,管教起人家子弟一點也不客氣,最可恨的還是老大竟助紂爲虐。
小卿似乎感覺到了燕傑的目光,回頭掃了衆師弟一眼,雖然沒說話,但是眼中威脅之意很清晰:都給我仔細些。
荊軻長跪於地,聽見門外輕微的步履聲響,忽然覺得心跳停了半拍。
苦笑。都十八年了吧,自己原來還是如此怕大哥。
楊榮晨看着跪在跟前的楊榮曦,這個已經改名荊軻,叛離楊家的男人,自己唯一的親弟弟。
荊軻擡起頭來,看向楊榮晨,看大哥緊鎖的雙眉,越發威嚴的面孔,心裡竟有一絲心疼。
“哥,也老了。”荊軻嘆息般的一句話,終於打破了室內的沉寂。
“住口!”楊榮晨喝道:“你背棄楊家,更名背祖,還敢呼我爲兄?”
“榮曦知錯了。”荊軻垂了頭。別說過了十八年,就是八十年也一樣,大哥認定的事情,依舊不能改變。
“悔婚逃家,忤逆不敬,罪該如何?”楊榮晨喝問。
“請大哥受累,打死榮曦吧。”荊軻早知如此。
小莫將一條藤棍雙手遞給荊軻。這棍子正是小卿令人特意買的,一早上剛用它打過燕月和玉翎。
荊軻高舉過頭,奉給楊榮晨。“千錯萬錯都是榮曦的錯,不敢求大哥饒過。”頓了一下:“榮曦的骨肉都尚年幼,還請大哥多多管教。”
這種場合,居然未見到蕭蕭和宛然。
燕月微嘆了口氣:“荊兄放心,爲免他們兩個擾了楊大哥刑責,我暫時制住了他們的穴道。”
難道燕月轉了性了?小卿簡直不敢相信燕月能說出如此“識大體”的話來。對了,自己責罰燕月時,似乎荊軻曾來觀刑,難道他嫉恨在心裡?燕月,看來你真是又欠打了。
楊榮晨接過棍子,面色冷肅:“改了名字,連楊家的規矩也忘了?”
荊軻苦笑了一下,褪去長衫,褪去下衣的時候,略猶豫了一下,但也只是猶豫了一下,就立刻將下衣褪過腿彎,跪伏下去。
臉上的確有些燙的慌,荊軻微閉了目:“大哥既然帶小卿和燕月等這大堆人來觀刑,一方面是正楊家的規矩,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的懲罰。快活了這十八年,多付些利息也是應該的。”
這屋子內的人倒是都這樣被罰着長大的。並不覺得有多大驚訝,只是覺得荊軻如今兒女都有自己這般大了,依舊如此受罰,這楊榮晨實在有些不近人情。
雖然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因爲是練武之人,身上的肌肉和皮膚依舊健碩、光滑而緊湊。那些深淺的劍傷,刀傷,應該是這十八年來他漂泊江湖的印記。
但是最令楊榮晨刺目的還是弟弟身上那些雖然淺卻依舊清晰的淺淺淡淡地鞭痕、棍傷。這些傷痕都是他留下的。
楊榮曦自小聰慧,可是性情倔強,行事常有出人意料之舉,三天兩頭的,招得楊榮晨拿着板子教訓。
可是楊榮曦再頑劣,大義大節上絕不有虧。而且楊家二爺仗義疏財、俠骨仁心、少年英傑的讚譽,讓楊榮晨對這個弟弟很有幾分驕傲。
楊榮晨越希望弟弟好,管教得也越嚴,尤其是楊榮曦漸長,家法板子的打得也越重,可是打得再狠,罰得再重,楊榮曦對大哥依舊是敬重的,大哥的吩咐,他從不敢忤逆半字,直到遇見了慕容芸。
“榮曦不娶慕容英。”楊榮晨從未想過一向聽話地弟弟居然會對自己說不。楊榮曦骨子裡是倔強的,偶有頂撞,最後都會屈服在楊榮晨的棍棒之下。直到那一次,弟弟第一次有決絕的堅持,甚至兩條腿都被哥哥打斷,也沒有屈服。
“哥許我娶芸兒吧。榮曦只求大哥這一件事,日後無論大哥吩咐什麼,榮曦都不敢不應的。”楊榮晨現在還記得渾身是血的楊榮曦,用顫抖的雙手強撐起自己的身子,跪在他面前哀求,兩條斷腿就那樣蜷在身下。
楊榮晨第一次震驚了,這個依賴他、敬重他的弟弟,竟然會爲一個女人忤逆他。當他嚴厲地拒絕時,楊榮曦臉上那絕望的目光,刺得他心痛。
他甚至都不記得榮曦的腿傷是什麼時候養好的。在將榮曦打斷腿的第二天,他就出戰邊關。那是第一次,弟弟沒有來送他,沒有爲他牽馬出城。
“打斷了腿好,看他還敢在我離家的時候四處廝混嗎。”筆直地挺着腰,端坐在馬背上,楊榮晨終於還是忍不住回望城門處,並沒有那個年輕俊逸的身影。
第二天的春天,楊榮晨勝利班師回到家鄉。楊榮曦給他請安,一如既往,就彷彿什麼都未發生過。
這個時候,慕容芸已經下嫁給了宇文敬。楊榮晨以爲一切都過去了。像每個少年人那樣,弟弟也只是一時情迷,如今已經雨過天晴。所以他想該是爲榮曦張羅婚事的時候了。
這親事,早定的了,就是慕容芸的親妹妹,慕容英。
“榮曦的事情,大哥做主就是。”楊榮曦恭順地道。
但是,楊榮晨聽那恭順的語聲裡,竟似有極深的譏諷。楊榮晨畢竟年輕,他現在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發怒的,如何請來了家法,如何將弟弟按倒在地,狠狠抽打,即便棍子打斷了,依舊不肯停手。
“哥,再打斷我的腿吧。”打斷第二根藤杖時,楊榮曦終於抵受不住,用帶血的手拽了自己的衣角,哀求道。
楊榮晨至今記得自己狠狠一腳將楊榮曦踢出去的情景。楊榮曦吐血,竟是許久也無法再爬起來。他將渾身是血的弟弟抱到到懷中時,楊榮曦喊了一聲“哥”,然後淚流滿面。
當天夜裡,楊榮曦不告而別,一晃十八年。
這十八年來,楊榮晨有多少次午夜夢迴,放佛又聽到了那一聲呼喚“哥”。
往事歷歷。“是誰給你的膽子,居然敢一走十八年,是誰教你的規矩,居然敢棄祖性,更名生兒育女,我打死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楊榮晨心中的痛卻被氣所代替,手中的滕杖一下重似一下,豪不留情地打在弟弟的身上。
看着那光潔的皮膚漸漸青紫、血紅、腫脹,直至變得烏黑猙獰。
玉翎微垂了目光,耳中棍子呼嘯着打在肉上的聲音讓他很不舒服。
痛。這種痛荊軻很久未曾體味,如今竟似乎難以承受。
他咬緊牙關。硬挨。內傷本就沉痾,他卻依舊勉強護住心脈。若是幾下就給打死了,別說大哥臉上過不去,自己也覺不好意思。
荊軻腦海中回想着自己與慕容芸這一輩子的點點滴滴,分散着身上錐心的疼痛。鮮血自他口內滴滴落下。
荊軻想起小卿罰燕月時的模樣,自己無論如何也得挺足那樣的時間纔是。總不能讓侄兒看了笑話。
想到侄兒,荊軻忍不住用餘光去看站在最末的楊浩威。這個侄兒,他離家之時,還在嫂子的肚子裡尚未出生。
楊浩威年紀輕輕,聲名不弱。荊軻曾幾次偷偷去看這個侄兒。楊家畢竟是自己的根,即便如何懼怕哥哥,如何要與楊家決裂,依舊放不下的那份血脈親情。
打了多久了。荊軻覺得頭已經昏沉,似乎無法呼吸。身子幾次支撐不住趴倒在地,又強撐而起。
“啪”地又一下重擊,荊軻怎樣努力也無法爬起。“差不多了。榮曦實在起不來了。”他在心中默唸着。
“爹。”普通一聲,楊浩威雙膝跪地,求情的話已經被他爹冷冽的眼神逼迫地咽入腹中。
小卿忽然覺得慚愧。想不到第一個開口爲荊軻求情的人,竟然是楊浩威。自己這幫血氣方剛的師弟,居然個個都能保持沉默?
會不會太沒有人性了?小卿氣,這捱打的可不是外人。難道楊大哥真願意打死弟弟嗎?你們就不能給楊大哥個臺階下。
一片寂靜。
小卿不能再等,死就死吧。踏前半步,“楊大哥請手下留情,小卿還有下情稟告。”屈下一膝,伸手托住楊榮晨執藤棍的手臂。
“放手!”楊榮晨喝小卿。小卿哆嗦了一下,仍未鬆手:“請楊大哥三思。”
楊榮晨臉色一沉,一用力,掙脫了小卿的手,一揚手就往小卿身上打去。
“爹……”門哐當被踹開,宇文宛然和宇文蕭蕭衝了進來。
楊榮晨停下了抽向小卿的棍子,冷哼一聲,“站一邊去。”
小卿應了聲是,心裡暗舒了口氣,退到一邊。
“爹,爹……”撲到荊軻身上的宛然大驚失色:“死了?”
宇文宛然連忙探脈,脈息皆無。
“燕大哥,我爹怎麼死了,你……”燕月連忙喝道:“你爹爹忤逆不孝,被你大伯家法處死,也是罪有應得。”
宇文宛然萬分悲痛地撫着荊軻屍體,淚流滿面看向楊榮晨:“大伯氣恨爹爹,只管打爹爹就是,爲何一定要將他打死呢。難道爹爹不是大伯親弟弟嗎?”
死了?楊榮晨忽覺心頭一震。難道竟真的被自己活活打死了。“以榮曦的武功,怎麼會呢?”他心中驚疑,最後一句,不自覺地問了出來。
“爹爹他受內傷極重,可是爲了怕大伯擔心,一直強壓傷勢,向大伯請罪的。”宇文宛然痛不欲生。
“爹爹就算這些年離開楊家,隱姓埋名,可是並不敢做什麼數典忘祖之事,雖然名爲姊妹宮尊使,實際忍辱負重,藉助這個身份,掩護幫助了不少武林同道,免遭姊妹宮的毒手,大伯竟一絲辯駁的機會也不肯給爹爹。”
宛然如泣如訴,令所有人動容。
“小卿?”楊榮晨聽了宛然最後幾句話,的確心驚。
“是。小卿已經查證屬實,這些事情還未來得及向大哥稟告。是小卿之錯,害二哥含冤而亡。請大哥重責。”小卿雙膝跪地,垂頭請責。
老大啊。燕月鬱悶。忙隨着其他師弟一起跪在老大身後,卻忍不住心中埋怨:老大你怎麼早不說啊。釜底抽薪啊。
這人都死了,還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