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 有過很多的夢,然後再親手一個個將它們打碎……
最初的夢裡,曾經有個穿着白色狐皮短褸的小姑娘站在彩燈下, 對着我笑。
少年不識何謂情, 我只是知道自己的心臟在那一刻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的撞擊了下, 不痛, 卻甜的讓我心慌。很想走到她面前, 很想回應她的笑。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的心動,我想,亦是最後一次。
可我最終明白了皇室的人不需要夢。這點, 是從父皇身上學回的最重要的一課,又從七弟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驗證。
表面上, 我和七弟是父皇最看重的皇子。
可我與七弟不同, 我沒有一個做皇后的母親, 沒有子憑母貴的出身。我的生母只不過是一個品級低下的妃嬪,她早早的離我而去, 她的生前和她的死後一樣的寂寂無聞。偶爾,只是偶爾,我也會想起她,那個坐在梨樹下,等待花開的寂寞女子。
她說父皇喜歡她一身的梨花香, 喜歡她穿梨花白。我在心裡冷笑, 似她那般坐等, 梨花白了也零落成泥。
我不允許自己和她一樣的寂寞, 一樣的等待。
我以爲, 雲卿會是我一生中永遠溫柔的那個角落,可她的父親偏偏成了罪臣。
我, 一個大楚的皇子,又怎可以和謀逆的罪臣之女有什麼感情瓜葛。
我能爲她做的,就只有讓她進了容府。
我在心裡告訴自己,自己已是仁至盡義。
可是我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卻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識,控制不了自己的夢境。夢中,雲卿溫柔的笑總會變成父皇勃然大怒的樣子,每每讓我驚醒,大汗淋漓。
這樣的夢,讓我很想遠離她。每次去容府我都會找上一百個藉口,我對自己說,要去容府是爲了拉攏容氏父子而不是爲了見她。
可天知道,這樣的藉口割的我血淋淋的痛。
什麼都瞞不過父皇,他對我的行蹤一清二楚。他甚至暗示我要快些扯清自己身邊的麻煩。我知道“扯清”二字意味着什麼。
與令秋大婚的當晚,就是我被迫“扯清”的時候。耳邊賓客的祝福、酒杯碰撞的聲音、令秋嬌羞的話語,在我眼中都逐漸演變成雲卿悽慘的呼救聲,她等着我去救她,她以爲我會是她的英雄。
可我卻不是。不但不是,我還是要殺她的罪魁禍首。
我有時會想,如果沒有父皇的逼迫,我會殺她嗎?
答案仍舊是,會。
即使沒有父皇,我也不允許我的人生有半步的行差踏錯。不允許我的新婚妻子,也許是未來的皇后在這樣的時候對我有半點的不滿。
可她並沒有死,是容皓天救了她。
我在心裡深呼了一口氣,是慶幸嗎?是無奈嗎?我不清楚。
總之,她的一生,將徹底與我無關。我沒有阻止皓天救她,便又是對她仁至義盡。
接下來的事卻讓我始料不及。
大命不死的她脫胎換骨般的竟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不再是那個溫柔似水的雲卿,而成了鐵骨錚錚的正月。
換作是從前,我決計不會把“鐵骨錚錚”這樣的一個詞用在一個女子的身上。即使我的髮妻,我的皇后,也不能。
月兒,無數次我偷偷的念這個名字,這個曾經屬於我的名字,可卻悲哀的發現,這個名字離我何止千萬裡之遠。
她與七弟遠征安郡的時候,不會有半分的擔心爲我。
她與藍煙玉爭奪太子妃之位的時候,不會有半分的原因爲我。
她在一線天崖墜崖,不會有半分的思念爲我。
我被七弟奪了兵權,她不會有半分的憐憫爲我。
她與七弟助烈焰收回瓊烈,不會有半分努力爲我。
她被父皇毒害時,不會有半分的怨恨爲我。
她在瓊烈被軟禁,不會有半分的期望於我。
她與七弟隱居西山溫泉,不會有半分的寄託於我。
她與七弟想奪回女兒,不會有半分的請求於我。
甚至,她爲七弟在一線天崖殉情的時候,不會有半句的囑託於我。
其實我早該想明白。自我大婚那晚,我親自安排了人去殺她那晚,她就已經死了。至少在我心裡她就已經死了。我又如何能要求已逝之人爲我再做些什麼呢?
七弟,本來是我最大的對手的七弟,纔是她的良人,她的結局。
我只能自嘲地想:至少,我得到了江山。
這個冷冰冰的江山至少是屬於我的。
強大的事物,往往都是冷的。
七弟,愚兄對你,只能如此了。如果你泉下有知要責怪的話,就去怪我們的父親。是他教會了我不念親情,是他教會了我不顧倫理。
這大楚,本就是他篡權奪得的,又怎麼能指望着他有多麼的高尚。亦或者,成爲王之人,有高尚的嗎?
七弟,你選擇了女人。我選擇了江山。而最後我們各得其所。這也算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了。如果沒有正月,你我必會有一奪位之爭吧。有時候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我真正一戰的話,最終是誰會獲勝。
你的母后,亦是我的,我會替你照顧她,只要她足夠的安份守已。
你的女兒,亦是我的,我會替你照顧她,只要她繼續她的單純。
未央,和月兒越發相像,不止相貌,連稟性也是。她似乎並不懼怕我,也並不在意我的位置。在她眼裡,我不過是一個長輩,一個對她無害的長輩。
她叫我皇帝伯伯,這個與禮完全不合的稱呼我卻欣然笑納。原因我自己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竟然,喜歡被她稱爲大伯,這普通的兩個字竟有着我從別處得不到的血緣的溫情。
我喜歡看她與容覆歌下棋,明明棋藝和棋品都差的無與倫比,卻每每讓我笑的樂不可支。令秋總是說,詫異於我對未央的喜歡,恐怕她會以爲我對月兒仍未曾忘情。
可是我自己清楚,這與月兒無關,我只是喜歡未央的那份輕鬆,那份近乎於無賴的從容。而這些都是我那些太成器,或太不成器的兒女所完全不具備的品質。
畢竟,她是你和月兒教育出來的,自然無爭。
而我和我的皇后教育出來的,卻一如當年的我,和你。
七弟,很難說我們的兒女哪一個更出色些。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兒女,才適合皇家。即使這皇家並無幸福可言,可仍然會存在,永遠存在。
七弟,離你和月兒過世已有五年了。未央這小丫頭也成了親,駙馬叫雲諾,還算可以,沒什麼野心,只是一味的縱着未央做她喜歡的事。
未央,會幸福,比我們任何人都幸福。她年輕,她有許多人的寵愛,她有平坦的情路,她有不追求權勢的豁達。
也許,從容的只有她。而我們,都被自己的執着影響了終生。
七弟,總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碰面吧?如果有那麼一天,如果有來生,我只希望我不再是你的哥哥,亦不再是你的對手,我們不需要再爲任何事情而爭得頭破血流。
可如果我們不再是兄弟,那我豈非更加的孤獨……
我所擁有的,除了皇權,還有其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