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烈都城偏僻一隅,小小院落。院中繁茂的樹下支着一張木躺椅,雖是夏季,卻仍舊厚厚的鋪了一層墊褥。烈焰久覓不見的月兒便躺在這木椅之上不知昏睡了許久,眉頭輕皺,想必睡夢中仍是極不安心的,容覆歌靜靜的守在椅旁,不時伸手替熟睡的月姑姑掃開妄圖擾人清夢的蚊蟲。
院門輕響,楚謀閃身而入,直奔月兒。
“如何了?”人沒立穩,關切的聲音已到。
容覆歌搖了搖頭,卻仍舊不得不實話實說:“倒是醒了一次,只是咳嗽,又吐了少許的血。”
“少許?”楚謀頓了頓,眼睛專注的審視着月兒的臉,月色下,更顯蒼白。
“姑父,您還是快帶姑姑回西山溫泉去吧,姑姑身上的寒毒好像又發作了。至於未央妹妹,我定保她平安!”容覆歌站起身來誠心的說着,拉楚謀坐在月兒身旁。
楚謀坐了下來,手撫上妻子愈來愈瘦的臉頰,心中除了疼,還是疼。
“如果西山溫泉可以剋制你姑姑體內的毒,我又怎會帶她來這裡。”
容覆歌一驚,忙問:“這,這是,難道說~~”
“覆歌,從前有一段時間裡,我恨過自己。”楚謀輕聲對容覆歌交待着,卻更像是自言自語:“這許多年,我不曾恨百般猜忌我的父皇,因爲他畢竟給了我生命,養育我,教導我。我亦未曾恨欲奪我愛妻的烈焰,因爲在我沒能力保護月兒的時候,他對待月兒甚好。我甚至原諒了藍煙玉,因爲她嫉妒月兒害苦月兒的同時,心中倍受折磨的是她自己,更何況,她已爲她所作的事情付出了代價。可是,我卻恨過我自己!”
說罷,手指疾速伸出,竟然點了月兒的睡穴。
“姑父,您~~~”容覆歌意外的看着楚謀,姑父這是爲何,爲何點了姑姑的睡穴,想必是有話要對自己說,可他臉上的神色竟是那樣的絕然,象是隨時放棄塵世的仙人一般。
“我很好!覆歌,別爲我擔心。也別爲姑姑擔心,我只是想讓她睡得安穩些。”楚謀微笑着,眼睛卻片刻不離開妻子的臉頰繼續說着:“覆歌,我曾經恨我自己。”
從小到大,容覆歌一直被稱爲“將門虎子”,父母親雖愛護他卻也對他管教甚嚴,而周邊所有的人也都會不斷叮囑他要上進,要成爲國之棟樑~~~以至於他少年老成,恐怕只有在西山溫泉,和楚家在一起的時候纔會像個與實際年紀相符青年,他敬楚謀,愛楚謀,從父親口中得知楚謀的故事後便更敬,更愛。他從未曾想過有一天會與楚謀有這樣的對話,似乎天塌下來也不會難倒他的楚姑父也會有如此沮喪,如此自恨的神情~~~他不知該如何接下去,該不該接下去,於是,他只能選擇,靜靜的聽。
“我恨過自己,如果當年不是那麼氣盛,便不會與五哥一爭高低,不會在父皇的壽誕上認識了月兒。”楚謀輕輕的攬過月兒,讓她在自己的懷裡睡得更舒服些。
“認識便認識了,如果不是我自視甚高,就不會逼迫月兒隨我遠征安郡。即然逼着她去了,就該好好照顧她,可我又做了些什麼?我只是害她被嫉,害她中了一生難以根治的寒毒罷了。”
“姑父,這並不是你的錯,以月姑姑的才華即然不去安郡,她又豈是平凡之人。”容覆歌終於忍不住說着。
楚謀搖了搖頭:“是我不斷的使她置於風口浪尖,我卻無力挽轉局面。如果當年,她選擇的是~~~`”楚謀終於猶豫的停下來,神情愈加恍惚。
容覆歌心中大急,這到底是怎麼了,此時此刻月姑姑已經病倒,姑父再亂了陣腳就更是危險之極。他不由得用力拉住楚謀的胳膊,卻不知該如何勸慰。
楚謀一愣,神思倒也像是被拉了回來,終於一笑,臉上又回覆了往日的淡然,可容覆歌卻無法看出,楚謀的神采已然不再。
“姑父,我知道您和月姑姑的故事,我不知有多羨慕您兩位之間忠貞不渝的感情。”容覆歌由衷的說着。
“能遇見月兒,我不知有多幸運。可月兒遇見我,又是何其不幸。覆歌,十九年前我終於在瓊烈找到了失散的月兒,我竟然還擔心她不再願意跟着我這無權無勢的庶人,我以神醫之口乞求她的回答,你知道她是如何作答嗎?”楚謀含笑問着覆歌。
覆歌雖是知道過程的艱難險阻,可這其中細節卻難以想像,自是搖了搖頭。
“她說:萬水千山找到了,何必再問放不放下。如果真能放下,又怎會問呢?”楚謀一字一字的說着,沉浸在回憶中,眼神變得無比驕傲與溫柔:“這便是她的回答,只這一句回答,便讓我化解了所有對自己的恨,對自己的怨。我怎能恨自己,怎能恨擁有這樣一個妻子的自己?”楚謀微笑着說着,眼睛漸漸閃出淚光。
“姑父,您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剛纔您去了哪裡?是否又去見焰帝?”容覆歌狐疑的問着,心中卻也被這樣的故事震撼着。
楚謀輕笑起來:“真真是容大將軍的虎子,真真是聰明!覆歌,把月姑姑和未央託付給你,我真真放心了。”
容覆歌心中一窒,忙追問:“什麼叫託付給我,姑父,您到底怎麼了?”
“覆歌,我說的話,你可聽好了,記好了!”楚謀正色道,明明是柔和的語氣,卻含着不容忽視與反駁的王者之氣。
果然是皇家之人!容覆歌心中暗歎着,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月兒的病已入膏肓,所以我次帶她來瓊烈,不是爲了救芙蓉,而是救她自己。”楚謀幹脆的說着。
“救姑姑?如何救?芙蓉公主~~不管她了嗎?”容覆歌忙問。
“不是不管,而是沒有辦法管,因爲公主她,十九年前就已夭折。”
石破天驚,容覆歌呆立當場。難以置信的看着楚謀。
“西山溫泉已不能再剋制住月兒體內的寒毒,你也看到了,她越來越虛弱。所以我必須要救她。解藥我找了十九年,試了十九年,天可憐見,終於被我找到!”
“真的?找到了解藥?在瓊烈嗎?”容覆歌大喜,無比慶幸的說着。
“我找到了解藥,找到了根治寒毒的辦法——用我自己的命!”楚謀用力的摟過月兒,不理一旁彷彿從天堂落到地獄的容覆歌的表情,繼續說:“我會將我所有的內力渡給月兒,而我自己,將油盡燈枯。”
“所以”楚謀回過頭溫和的看着覆歌,彷彿只是要出遠門旅行一樣的神情,輕輕的說着:“所以,我將月兒交給這世上另外一個最愛她的人,烈焰。十九年,我不停的找解藥。而他也沒閒着,他找到了可以讓月兒忘記過去所有一切的藥,這樣即便沒有了我,月兒也會繼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