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驚便回頭,只見程清肅正冷着臉盯着她瞧,穿着一身她從未見過的、繡着雲紋的青緞大袖袍,頭髮依舊是一絲不苟的束着、卻僅盤了個青羅小髻用檀木簪固着,手中握了把傘,在瓢潑大雨中佇立。
若芸看着他這般打扮,頓覺兄弟兩人的身形氣質也是有所相像,她神色黯淡的悶聲道:“這和良心無關,撇去對錯與是非,只論心意。”
她說完便撇過臉去,她明白程清肅向來程清肅忌憚她,可如今連她自己都覺得很是應該,若是知道清璿因她調這般藥,他這個做兄長的肯定巴不得殺了她。
“哦?”程清肅冷哼一聲,換了衣服卻沒換脾氣,依舊揹着手擺着一副冷臉,皺着眉將她打量再三,末了才舒了口氣道,“無關那最好不過,但願你此時此刻是真的有心。”
若芸微微詫異,不知他何出此言,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不知關注她多久了。
他忽然擰緊了眉毛,重重的嘆了口氣,又像是思索着什麼一般想了好久,見她疑惑不解,忽然將手中的傘遞給她,自己則站入亭中、攏袖直立。
若芸呆呆的看着手中的傘,又看了看程清肅冷然肅穆的神色,更加不解起來。
“前方過了岔口右轉便是蓬萊閣。”程清肅目不斜視的說着。
“謝過程王爺。”若芸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程清肅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他與我說,天頤事一了,無論結果如何,都會辭去尊主之位。”
若芸脊背一僵,不敢置信的回頭看他。
可程清肅依舊板着臉站着,彷彿方纔說的話像是談論日常事務那般無關緊要,見她愣愣的打着傘,便又道:“我是路過,下回還是及時向暗衛求助的好。”
若芸不再耽擱。又行了個禮便打着傘沿他說的路走,程清肅藉口路過閒聊幾句,可這涼亭面對的只一條路出路,除非特意前來否則他不會出現。
雨點飛濺。她感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順着雨水一起劃過臉頰,昏暗的道路盡頭是亮着明燈的蓬萊閣湖畔。
她忽然很害怕看到程清璿,害怕看到他因此藥方而神色倦倦的容顏,害怕面對的那一剎那自己會無地自容、難以自恃。
可即便這麼想,若芸還是第一時間衝到了九曲廊橋上,雨水順着飛檐砸落一顆顆水珠,靜謐的湖水漣漪泛泛,雨中的荷葉不住的搖曳。
她一眼便見到他長身而立在門口,玉似的容顏籠罩在微光之中,雨幕騰起水霧。將他閃着銀光的長袍籠罩。
“爲什麼要用那種藥方?!別的,不行麼?”若芸與他隔着幾步距離在廊橋上站定,喊出聲來。
他意欲上前卻被她痛楚的神色所制止,恍然道:“既然知道,你更該按時服藥。否則誤了時辰,我還得去另調一副來。”
觸到他悠遠的目光,她握着傘柄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所以,你這是新調的?”她瞅着他身後桌上的藥碗,猛地退後一步,“你回答我。爲什麼不用別的?或者別的替代?”
“扶蘇皇族壽命逾百年而體質清澈,鮮血是最好的藥引。這副藥方,是保心脈、安神固本最好的秘方。”程清璿忽然正色,毫無保留的說道,又微微嘆息,低聲補充。“你的事,我也不願假手他人。”
“所以,你當初在王府便囑咐我一定要喝……”若芸望着雨幕中他含笑自若的神色,每呼吸一次都感到徹骨的疼,可還是咬着牙緩緩道:“你告訴我。那日宮中我所見的人,是你還是夢?!”
“你求我救榮錦桓的江山。”程清璿略苦澀的回答。
“那信?”若芸咬了咬脣,已然哽咽。
“赤炎送信未離京時,便遇上我。”程清璿坦然答道。
“金殿外的陣法呢?”若芸勉強站着,沙啞的開口。
“可惜破之後,南疆起火,我不得再做停留。”程清璿嘆息一聲,似有遺憾。
若芸握着傘的手倏然鬆開,她淚眼朦朧的看着那白傘被風吹落湖中,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慮與彷徨已如雨水般尚未在湖中沉浮便悄然湮滅。
她擡手接着清澈無比的雨珠,頓悟這就是程清璿曾說的“無根之水”,恍然問道:“你來此取水,是用來調製藥丸的麼?見效如此之快,這是禁術,對不對?”
她對他扯出一個無比難看的笑容,看到他默許般的合了閤眼,不禁悲從中來。
這一回他沒有回答,而是緩走兩步到雨中,同她一起站在大雨之下,凝神而望。
若芸聽着驚雷怒吼,恍然失笑。從一開始,她就想錯了,她以爲一切已經結束,所以無論如何,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以爲他生氣也好、去江南避而不見也罷,她看不到他的遲疑和掙扎,她只認爲自己去了一個他看不到、不願看到她的地方。
她朝他道歉他只欣然一笑,原來與她心灰意冷、拒絕再看相比,一時的誤解根本無足輕重,他淡泊一身,也決計不會爲此等事執着。
“進去再說,切莫着涼。”他見她失魂落魄的站了許久仍不動,便出聲提醒着。
“我是皇上的妃嬪。”她沉聲開口,終於問出關鍵所在,榮玉芸的錐心吶喊尚在耳畔,“不配站在這裡。”
程清璿聞言蹙眉,看着她雖鼓起勇氣說着,可神色卻小心而黯淡,不由低嘆一聲,溫言道:“榮錦桓親自廢了你,你便不是嬪妃了。”
“即便不是,我也會讓你蒙羞。”若芸提了口氣決然道,她深知自己即便與榮錦桓沒有肌膚之親,風言風語也足夠讓他爲難,何況還有當日宮中爭而不得的傳聞。
程清璿緩緩的搖頭,注視着她蒼白的臉色,平靜而柔和的開口:“你在,我又何懼其他?”
若芸猛的咬脣,聽他一字一頓,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尖刀刮骨一般讓她痛極又釋然,忍着眼淚輕輕地道:“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煩惱……”
“我已同大哥商定,天頤的事一結束便帶你回扶蘇,交出尊主之位,所以,你無須擔憂。”他說着,矚目而笑。
“程清肅說的竟然是真的……”若芸闔眼,任由淚水淌下,問出最後一個問題,“可會同皇上起衝突?”
程清璿搖了搖頭,語氣肯定的道:“榮錦桓不會硬來,這一點我十分肯定。”
若芸下意識擡眸,眼見他篤定站着,驚覺他竟也有那渾然天成的氣魄,不禁怔怔。
“進去再說。”程清璿伸手拉過她,規勸着。
若芸卻不爲所動,而是擡手解了溼透的外衫拋卻,又拔掉髮簪讓青絲瀉下,眸光閃爍,認真的朝他道:“我孓然一身、身無所長,過往一切剝離全無,即便只能伴你十數年,如此這般,你可會後悔的?”
他坦然擡眸,笑顏雅雅,伸手撫上她的面頰,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替她拭去滑落脣角的眼淚,道:“無悔。”
若芸瞬間釋然,挑眉一笑:“好,那我不要再喝那藥。”
程清璿面色一沉,似不願答應。
“我雖怕苦怕藥,但即便一天喝個十幾副,從此休養不得而出,也不要再喝這立竿見影、損人利己的秘方。”她抓上他的手,央求道,“我也有我的執着。”
程清璿似乎考慮了會兒,才嘆息着點頭:“好。”
若芸看着他闔眼微笑,長長的睫毛投下陰影,雨水順着他凝結成幾綹的頭髮滴落,一個簡單的“好”字在隆隆的雷聲中低而清晰,她由笑變哭,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緊緊的摟住他的脖子。
興許等這一步等了太久的時光,程清璿稍有遲疑,微楞下擡手輕輕覆上她溼透的散發,良久纔將她緊擁,轉身到了屋檐下,顫聲道:“我方纔,很擔心你會提別的要求。”
“什麼?”若芸擡起頭來,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很怕你說,要再回到宮中去,我又不忍拒絕。”他鬆開她,自懷中抽出一張紙,展開,上面的墨跡已然斑駁不成字。
她看着僅有的幾個未模糊的字,霎時間愣在當場:這是她藏於九宮文中間的詩句,在宮中她曾寫過兩行的那首。
“櫻開成墨花影深,青絲繞指染凡塵。煙攏宮商紅楓醉,前情盡忘入府門。”程清璿雖未看着紙頁,卻念出聲來。
“你……”若芸驀地紅了臉。
“一曲流雲亂紛呈,心事何寄相思魂。當局未得解其意,朝闕悲歌了此生。”他緩緩唸完,朝她深深的看去。
“快別念了!”若芸背轉身去,懊惱至極,後悔怎就隨手把這首寫成了九宮字謎的例子。
“幸好你如今並不打算‘朝闕悲歌了此生’。”程清璿兀自笑道,雙手冷不防從她背後繞到她前腰部相擁,道,“只是你不知道,崑崙曲的另一層意味。”
“嗯?”她正想找地縫鑽進去,被這麼一問倒是答不上來。
“你當初不是很喜歡那首曲子,所以才學的麼?”他低頭,湊近她耳畔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