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力勸,趙無陽頓時變了臉色,一把將她丟給身旁的白巾人,自己則迅速的將若芸塞口,讓人架着她先撤。
緊接着樹林中忽響起振聾發聵的爆炸聲,慘叫聲肆起,守在林中的灰衣人敗退至溪邊,何淵銘見狀忙轉身對着樹林連連退步,示意手下上前,自己一邊穩着簫聲一邊將自己藏入人羣,簫聲漸隱。
林中有數人踩着枯葉而來,眨眼間佔了溪邊與剩餘的灰衣人相鬥,簫聲的壓制作用削減數倍,兩名護衛正欲拼殺出重圍、朝若芸的方向追,可趙無陽帶着若芸已逃之夭夭。
若芸被幾人挾持撤退,靠着趙無陽的障眼法與隨之而來的接應,最後看到的是護衛無功而返、沒入樹林,不禁鬆了口氣。
她掙扎着被架着上車,趙無陽那聽着便覺厭惡的聲音不輕不重的傳到她耳邊:“我勸你不要想辦法逃走,上回的血蠱可是師叔借傀儡而種,你再反抗便就再種上十個八個,到時候別說扶蘇人,就算天神也救不了你。”
若芸聽着渾身一涼,趙無陽並不會多高深的術法,他的師叔卻手法狠毒,比起方纔狠戾的陣法,給她下個血蠱要挾下他人倒真的算輕的,想到他的警告,她頓感反抗佔不到便宜,不自覺的安靜下來。
趙無陽滿意的冷哼一聲,擰着她的下巴,雙眼怨毒畢現:“誰讓教主要留着你的命,否則我多希望能把你這個壞事的女人去喂虎狼。”
若芸一顫,既不能明着反抗便只得低頭不語,閉眼皆是血的氣味,讓她胃脘翻騰、滿心痛楚。
不知行了多遠,她渾渾噩噩的落腳已是疲憊萬分,映入勉強開閤眼眸的是波光泛起的湖面,陰雲當空,湖周飄着爐鼎旗。她驚覺身在清平教腹地,方纔頹喪的心情竟霎時平復下來。
若芸尚在觀察周圍情況,便被幾名兵士押着推入湖畔的舫內,寬敞的居室在舫上停泊穩當異常。她擡頭只見字畫高懸、桌案整齊,暖爐薰得舫內溫暖異常,點心吃食一應俱全,一點都不像是關押犯人的地方。
趙無陽冷哼一聲解了她的束縛便撤了人走,她看着那些人都退了乾淨,伸手見門窗未鎖,狐疑之下卻瞧着岸邊離自己越來越遠,定晴看去竟是幾艘小船捆了繩索將畫舫帶離湖岸。
隔着窗櫺遠望,果真看到了濃霧散去後時隱時現的龍華山莊,樓閣幾不可見的嵌在山間。若芸只覺得心陡然沉下,此處若沒猜錯應是她曾泛舟的湖,正是挨着方纔那座城、座在山莊腳下。
小船帶着她駛離岸邊便紛紛退去,寒風怒號,陰沉多時的天空乍然昏黃。若芸終於明白自己是被孤零零困在湖心,不僅逃走無望,對方暫時都不願見她,更別提談判一二。
她呆立半晌,並未褪下那沾了血漬的金絲袍,只默然的抱了個手爐在懷,緩緩的坐於室內。不多時看到昏暗的空中開始有白色的雪花飄落。片片輕盈若無物的點在水面、消逝無蹤,卻讓她從頭到腳都冰凍似的涼徹。
雪一下便是一整日,寒風過後雪霽初晴,湖中結了薄冰,湖畔覆了雪,只有帳篷與臨時搭建的屋舍內冒着熱氣。山巒遠看更是銀裝素裹、雪白一片,那時不時冒起的濃煙也湮沒下去。
江南腹地儘管下了雪,積雪卻很快的化去,如此一來便更冷,畫舫像是被遺忘在湖中那般孤零飄着。每日除了有人定時坐小船來打掃、送飯,便再無人到來,反而是岸邊有人來回的巡視、晝夜不怠。
幾日來若芸安靜的異常,抱着手爐在窗邊總是一站一天,時而遠望山巒,時而目不轉睛盯着營地,不發一言。從前透亮的眸子像是凝了霜那般淡而無光,金絲錦衣被仔細的擦拭後疊在一邊,上頭還擱着那把十分輕巧的隨身劍,硃紅的瓔珞垂下恰如綻放的紅蓮。
雪後四五天,她梳洗罷隔窗而望,只見湖邊起了薄霧,自然升騰的霧氣逐漸濃烈,將原本清晰可見的湖岸整個吞沒,只有來回的火把依稀可辨。
興許是她的安靜讓人覺得需要警惕,在湖水只可見幾丈的時候,有人駕船而來,輕舟不比從前的小船,破開霧氣後倏然出現在畫舫邊,船舷立着一名老者,黑衣耀紋、長鬚灰髮,面容蒼老、眉間冷冽,負手佇立如鬆,腰上的垂珠隨船叮噹。
若芸瞅着這一幕便覺心如擂鼓,緊張之餘棄了手爐,披上金線裳、挽起髮髻,在案桌後背對門欄坐下,雙手交握後便聽有人登船而來,不禁用力的吸了口氣,勉力鎮定下來。
老者見她背對坐定,頓時挺了挺脊背,不慌不忙的在她身後坐下,道:“看來,你都知道了?”
若芸聽着那渾厚蒼勁的聲音,當即鼻子一酸,但怔了會兒仍然將滿心的哀傷藏起,定定的開口:“您希望我知道什麼——教主大人?”
老者沉默以對,若芸卻自嘲一笑,兀自說下去道:“彼時年少,我有疼愛我的爹孃、照顧我的家眷,還有衷心聰明的丫頭在側,此等幸福之事我卻熟視無睹,偏偏覺得爹爹管教的嚴、孃親太過軟弱,頻頻頂撞、偷溜出去。即便如此,我仍以爲爹孃愛我、視我爲掌上明珠。”
她說着,尾音略有顫抖,聽他不答便又提了口氣道:“一朝分崩離析,我曾一度以爲爹爹含冤莫白,隱忍求全以待良機。不料造化弄人,我曾怨恨的先皇、異姓王也罷,心心念念要揪出的大祭司一脈也罷,竟都不是根源,我身負罪孽卻不自知,眼下襬在我面前的不過是個死局。”
“那你預備如何?”老者沉默多時,終於開口問了句。
若芸蒼白一笑,此時將落未落的眼淚盡乾涸在心中:“如論是哪一方,我都無法幫助,無論哪一方,我都無法狠下心來,於天頤我早已無顏活着,於扶蘇我也是罪孽所在,於自身我更是難辭其咎。”
“天頤皇權不過是昏庸無能之輩。扶蘇諸王也不過是各打算盤,一朝毀去便是萬民之福,何來罪孽?!”老者拂袖而起,言辭激烈。
“萬民之福?”若芸嗤笑一聲。瞪着眼前的畫卷,緩緩起身道,“以公主試藥、煉製傀儡,離間西離、慫恿胡人,以致長安街盡毀、死傷無數,想拉榮錦桓下帝位,卻賠上如此之多的性命,你還能說這是萬民之福麼?爹?”
她驀然轉身與老者對視,騰起的欣喜與痛楚一併襲來,雙眸閃爍後迅速的黯淡下去。若不是程清璿有意隱瞞,她早該猜到那日摘星閣中的聲音是爹的,懷軒墨在手的那麼多聖旨不容置疑,站在她面前的也並非別人,正是因內閣廢除而痛失親友、死遁化爲教主揭竿而起的蘇熙學士——她最敬愛的爹爹!
蘇熙瞧着數年未見的女兒面容姣好、婷婷而立。不由自主的眯起眼,慈愛之色流露,嘆息道:“先帝解散內閣、隨意栽贓殺害共事多年的同僚,貪求術法大興土木、以期長生,上至官僚、下至百姓,敢怒不敢言,即便先皇殯天也不忘下旨殺我。此等皇權,不要也罷!我當你這幾年學了多少,豈料仍是紙上談兵之輩。”
“是麼?”若芸慘淡的笑起來,搖了搖頭:“爹力諫大祭司一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以爲這樣。異姓王便真的不知道麼?若非聖旨是由他們提筆,爹以爲判下來的還是革職待查麼?孃親寧願隨你的死訊而去,也不願同你一起再付罪孽,爹你難道不懂麼?爹口口聲聲爲國爲民,最後還不是假借此名義與大祭司一脈聯手?到頭來還不是貪求扶蘇術法寶藏、妄圖顛覆皇權。比起先皇豈止更過?!”
“住口!”蘇熙赫然打斷她,彼時的慈愛霎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慍怒,擡手指着她大聲道,“你自小體質陰寒,大祭司一脈瞅準了你的體質,我若不同他們聯手、用公主替代,你以爲受病痛折磨的會是誰?!我籌謀已久,榮錦桓那小子登基後便妄圖剷除異己,若非我假借亡故遁逃,你以爲他會放過我?你以爲他是能與異姓王平安共處、共同治世之人?異姓王冷漠如斯,你以爲他們會隨便出手?!”
若芸倒吸一口冷氣,踉蹌一步,愴然道:“爹,我是你如此做的藉口,是麼?”
蘇熙聞言,眸光忽然變得冷徹,咬牙開口道:“若非我膝下無子,這皇位倒是能掙上一掙。眼下除了毀去、讓他們飽嘗親友亡故的苦痛,你說,我爲何還活在世上?!”
“爹你……”若芸痛心疾首的緩緩搖頭,極不情願的苦笑道,“爹你果真,是當沒有我這個女兒了麼?”
蘇熙霎時斂了怒色,負手側身,遠望那弄得化不開的霧氣,沉默許久才壓低了聲音道:“你本可安然無恙,卻非要捲進其中,楚弟沒能看住你,着實不該。”
“舅舅的病,原來是畏懼爹的報復……”若芸只覺得心中已比結了霜的湖面還要冷,盡力站住腳,緩緩的朝他道,“爹即便命青鸞入宮護着我,我也已死過數回了。爹想榮錦桓羽翼未豐、不得爲帝,他卻一步一步翻了盤,逼得爹不得不先取扶蘇。爹與大祭司一脈聯手,可知何淵銘在我身上種過血蠱,以此作爲制衡的籌碼?爹的所想所願,真的都實現了麼?”
蘇熙驚愕的回眸,瞅了她一眼又再次冷下臉來:“你是我的女兒,眼下乖乖的呆在這裡直到爹取了龍華山莊。摘星閣機關開合之日便能牽動數條地脈,有此要挾不怕那膽小怕事的扶蘇不貢獻出他們的術法,有術法相助,單憑榮錦桓有滔天本事也必須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