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慌張的敬語落地,德妃目無表情的看空踏入,除了支翠玉簪子沒有別的任何首飾,一雙先前神采飛揚的眼眸如今暗淡而疲憊,淡淡掃過東間落到了盈盈下拜的蘇若芸身上。
身後跟着的亦欣姑姑同樣平靜的看着她,像是看一個無關痛癢的物件。
似乎是懶得多言,德妃再次環顧四周,也不入座,劈頭便道:“皇上聽聞夏暖居有人溺水,命本宮處理此事,這東間的蘇若芸可是與應選的楚如蘭有爭執?”
這回曉紅學乖了,硬是憋紅了臉沒有出聲。
德妃此次受命前來,怕是正合她本人之意,她怕是早就想見見這東間“特蒙皇恩聖寵”的不凡之女,是好奇,是嫉妒,也是試探。
若芸不卑不吭的再拜,垂首目光牢牢的鎖在德妃那繡了鴛鴦的鞋子上,道:“回娘娘,蘇若芸出生書香世家,先父有訓與人爲善,且楚如蘭是我……是若芸的表妹,至親手足,若芸再無旁的兄妹,就算天大的誤會也不會狠下毒手,何況若芸同那丫頭素未謀面,着實沒有理由加害。且……”
她大着膽子擡頭正視德妃那威嚴的雙目,道:“在這禁宮之中,高牆之內,皆以皇上爲大、娘娘爲首,若芸有虎狼之膽也不敢在皇上和娘娘眼皮底下做手腳,還望娘娘明查。”
德妃緊緊的盯着她雙眼,看了又看,周圍人大氣也不敢出。
德妃卻輕笑一聲,伸手帶了她起來,和顏悅色道:“本宮想來,妹妹未來入了後/宮,便是個明事理的人,本宮只是一問。並未懷疑什麼。”
她如此說,便是放了心,將來這蘇若芸爲己所用指日可待。
若芸袖中的手緊了緊。面色未改,復又低頭道:“娘娘。若芸才疏學淺,只知如實回答……”
不料,德妃卻揚手阻止她再說,扭頭對着亦欣道:“去,讓那些嚼舌根的宮女太監們閉上嘴,這禁宮之中豈可多言。”
亦欣身形微動,恭敬的點頭去了。
“本宮有孝在身。不便久留。”德妃說着便揮了揮袖子,沒等若芸告辭便轉身出了東間。
曉紅重重的舒了口氣:“小姐,嚇死我了,看來這德妃人還挺好的。”說着朝外張望。
若芸卻是面色凝重。半晌,才緩緩開口:“那些個宮女太監,只怕是都處死了……”
“啊?!”曉紅的臉唰的白了,長大了嘴巴沒能接上半句話來。
“這深宮之中,稍有不慎。處處都是人命啊……”若芸忽然覺得很累,沒有真正觸及到後/宮已經如此累,着實讓人失了信心。
德妃有孝在身……
她臉色瞬變,瞪大眼睛看着曉紅,幾乎哽咽:“曉紅。德妃家誰死了?”
“還不是她哥哥洛豐,聽說在姚華山亂軍中遇襲而亡……這不,宮中不準私祭,德妃還不是不能戴孝……”曉紅吐了吐舌頭,縮縮脖子,彷彿看到了現場有多慘烈似的。
“這麼說……”若芸跌坐進椅子裡,想起了當日暴雨中的生離死別一幕。
榮逸軒的死,根本不是空穴來風,而是鐵板釘釘的事實?
她當日憤然拒絕了他伸出的手,而榮逸軒在最後還朝她喊着“不能去東面”,她是忽視了,忽視了他眼中的驚慌和擔憂,只看到了他的憤怒和冷血。
也許從突襲開始,他本就對形勢無十全把握?
百澤呢?她看到的最後一幕,是瓢潑的大雨中,那微笑着攔住榮逸軒的身影……百澤或許也一樣,當時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
她雙目刺痛,忙伸手使勁按了按眼眶,甩了甩頭。
她的一次又一次陷入困境,每每都像是掌握在異姓王府手中的殘蝶一般,翼已破碎,再難插翅飛。
那平日裡溫潤如玉、淡漠避世的程清璿牢牢的掌控着異姓王府,等同於控制着天頤大部分權力,更別說這滿局棋子大半歸他。
是以,上元節百澤能輕易的找到她,而姚華山程清璿強拉着她離開,她到如今都無法釋懷沒能留下來看那一切是是非非。
那時候如果她沒有逃,多好,哪怕真的遇到危險,起碼也能明白一切,多好!
原以爲他緊張她的安危所以帶她走,卻沒想到只不過是爲了防着她,她不過是那滔天權勢下的一小步。
她,什麼也不是。
這池水深不見底,落入便涼徹骨。
她雖越想越可怕,但記憶中不時的跳出他的溫柔來,竹林聽寒,笛聲如夢,他低聲軟語、一笑傾城,就像是夢魘一般甩不開、痛到底。
都是假的!
誰能想到,她小心翼翼後終於邁出那一步、交出那顆心,到頭來還是錯!錯!錯!
“小姐……”曉紅拼命搖着她的雙肩,竭力呼喚着。
若芸放下手,目光斂了斂,嘴脣微動,臉色漸漸平淡如初:“我沒事……”
她大口喘着氣,一摸鬢髮已汗溼,忙轉了個話題道:“想德妃入宮三年,未有所出,皇上必是甚少眷顧,竟還穿着那鴛鴦鞋,怕這後/宮之中孤寂無比。曉紅可曾害怕?”
曉紅松了口氣,奇怪道:“有小姐的地方就有曉紅,曉紅怎會害怕?”
若芸點了點頭,悵然後心中絲絲暖意,勾了勾脣角,終於還是沒能微笑。
正值五月天,花團錦簇十里長安街必是暖極,可曾想這衣食無缺、環佩叮噹的宮中卻淒涼冷寂。
德妃,可是要藉着她重獲恩寵?
可皇上,似乎本就不打算給她恩寵。
在德妃的不追究下,傳言中毒的兩個太監宮女被杖斃,楚小姐丫頭的死最終成了吃壞肚子、失足落井而草草結案。
那口發現屍首的井被連夜封了起來,丫頭的死也從此死無對證。
一時間夏暖居人人自危,加上天熱了些,午後也不見小姐丫頭們圍攏着搬弄是非了。
可夏暖居終究不太平,雖說應選之人每日需練習宮規甚爲繁忙。可三天兩頭就有人抽空到亦欣面前告些瑣碎的狀。
可無論發生何事,亦欣姑姑都是充耳不聞,言之皇宮內院自有分寸。打發她們走。
終有一日,有兩個家世相仿的小姐互相掐了架。被當即取消了資格、逐出宮去。
若芸卻始終不露面,日子一晃就到了四月下旬。
這天,德妃娘娘開了水閣花會,除了邀請宮中的幾位娘娘,還命一干應選女子到場同樂。
宮裡難得熱鬧了起來,可最讓人上心的事,便是皇上也會出席。
小姐們大都是沒見過皇上的。只盼着皇上能一眼相中直接封了妃嬪,故而一大早就開始細細的打扮,唯恐萬花叢中不被聖上垂青,即便日後恩寵僅一朝。能封個嬪妃便在所不惜。
不僅主子,丫頭們也悄悄梳妝,連緋花、秋月都穿起了新衣來。
瞧着這百花爭豔的場面,若芸卻像是回到了那日冬祭,同樣的綾羅綢緞。同樣的望眼欲穿,可皇上最後卻連瞥都沒瞥那些王公小姐們一眼。
紅顏笑春風,春風無意醉。
她還是孩子的時候,也常常穿着錦衣掛着鈴鐺去花園玩耍,同夢中一般。遇到了那驚爲天人的程老王爺,白衣廣袖,溫雅而笑,一切皆如幻境。
她默默的緊了緊交握的雙手,只怕一切孽緣都是從那時開始,日後她對着程清璿這般溫和的人便先入爲主的信任,而她,竟不自知。
“小姐,你穿這件好不好?”曉紅雙手展開件紅色鑲了金邊的衣裳來。
若芸淡淡一笑,卻道:“今個賞花,還是別惹人注意的好,且我本不想惹是生非,你去挑件最不起眼的衣裳來。”
“哦……”曉紅滿心的歡喜被澆了冷水,嘟着嘴不情不願的翻箱倒櫃。
若芸看着皇上賞賜的一堆衣物自她進來就沒被動過,同金銀玉器一樣不少的擺在過道,又瞧瞧曉紅忙碌的背影啞然失笑:“曉紅,深宮之中人心險惡,我並不想去那高位,往後只需粗茶淡飯的平安度日,便已滿足了。”
曉紅點着頭:“知道啦,小姐看這件!”可像是完全沒聽到她說話的含義,忽然興奮的抽出件雪緞來,袖口繡了淡紫色的花朵,腰封則有云紋圖案。
她觸電般站起:“這件是……你哪裡找來的?”
曉紅卻是神秘兮兮的一笑,偷偷說:“常公公說,小姐往前有些什麼物件需要帶來宮裡的,他可允許我去拿,這不,聽說小姐進宮,程王府和榮郡主都有東西送來。”說着,指着那大包小包,其中還有把圓潤的混沌琴。
“給我把這些東西丟出去。”若芸氣不打一處來,“在學士府衣食無憂,你何時學會的拿這不義之財?”
“我不!”不料,曉紅卻咬脣頂嘴道,“哪個娘娘小姐,不是孃家各種撐腰,小姐你孤身一人,這物件不穿不用也擺給她們看看呀。”
若芸語塞,敢情曉紅是替自己撐面子呢,可程清璿既然對她無意,何苦送來衣物,榮王府想必亂成一團,怎的還有心情來理會她?
“榮瑛郡主說了,她琴技不佳彈不得這玄佩琴,就當是以琴會友,還望小姐在宮中悶了,記得找她作伴。”曉紅吐舌補充道,完全沒注意若芸注意的是那衣物,只挑了最貴的物件說了。
“什麼?玄佩?”她又是一楞,這其貌不揚的琴竟是京城有名的琴師作品,想當年一琴難求,卻被榮瑛如此便送了她?
她目光怔怔,心頭又涌起絲不忍來:“榮王爺遇害,想必榮瑛郡主已難過之極,也虧她還能記得我……”
榮瑛只怕是覺得,她被皇上勒令入選,定是被迫無奈的吧。
“這收起來吧。”她覺得乏了,淡淡吩咐着。
曉紅開心的重新忙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