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相走了一會,白彥才從自己披風下抽出另一件披風。兩件衣服款式相同,只是大小有差距,毛領重疊在一起,若不細看,還真的看不出她身上披着兩件衣服。
“你怎麼看出來的?”秦月明接過衣服披在身上,又取開被子。
“你向來喜歡整齊,牀上連褶皺都找不到,今日牀單居然這麼邋遢,一看就知道你在藏東西。”
得虧白彥提前一步到此,要不然這一眼能看到頭的房間能藏得住什麼。陳相也是精明的人,定能看穿不對之處。
用被子將秦月明裹得格外奇怪,成功吸引陳相目光,讓他儘量不在白彥身上花功夫。又讓他親自掀開被子,徹底推翻他的猜測。
秦月明只穿輕薄裡衣也是白彥安排。陳相是古板的中年人,終日衣冠整齊,看到同性穿着暴露,不會被吸引,只會嚇呆。哪怕他在掀開被子之前還想調查什麼,在看到秦月明衣着的瞬間,也定會因爲有傷風俗,被驚得魂不守舍。
別說陳相會不會繼續留在此地,那時候的他倉皇而跑都嫌棄自己腿短。
“昨天晚上是誰放你出去的,燕彤?”白彥只是爲了找話說,心裡答案早就有了。
“今早沒來之前,你是怎麼知道我出去過,還準備了治療風寒的湯藥。只是這藥的味道好奇怪。”
今天一早剛剛回到牢房,就看見彥兒溜達過來。她分明算準了時間,還提着治療風寒的藥。連自己凍感冒了都能算到。
白彥揮手打發走獄卒,走進牢房,並未坐下而是順手從牀單下抽出剛藏好的披風,反手披在肩頭。又不言不語,默默打開裝湯藥的碗具“披風我拿走,再令人送來幾件純黑的。”
純黑的衣服能融入夜色,秦月明有幾分驚訝,彥兒居然知道了他的行蹤。還未來得及詢問,就聽陳相趕來。兩人只好趕緊收拾東西開始演戲。
時間拖到現在,秦月明終於有機會詢問心中疑惑。他那麼小心翼翼,除了可能當時衣服上的毛被人拔走,沒有留下其他行蹤。白彥究竟是怎麼發現的,還能如此精準知道他到底需要什麼
“黑市上都是窮兇極惡的罪犯,暗說黑夜纔是犯罪的最佳時間,怎會空無一人,江柳煙沒有把他們都清理乾淨的本事。”
白彥一勺勺舀起碗中棕色湯藥,勺子微微傾斜,它們拉出水柱,又重新匯入黑色液體中。這藥味道苦澀,聞起來都覺得噁心,可它卻是治病得良藥。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人們讓自己痛苦,到底是爲了治病,還是轉移傷痛。
“我一直在找究竟是誰泄露了有關你的信息,想遍了所有人,把他們全部列在紙上,最後又一一劃掉。唯獨忘了——最清楚秦月明的人,是你自己。”
白彥手中動作驟然停下,直視秦月明迴避的目光。他果然不敢看她的眼睛,能對天下所有人撒謊,甚至大言不慚,面不改色爲了生存哄騙對手,但秦月明對白彥終究沒有辦法撒謊。
他們太過了解彼此,心智又近乎相同,能看穿彼此心思的代價就是可以相互鬥法,卻始終不能欺瞞。正因如此兩人的承諾才那麼有價值,敢說,就肯定能看穿彼此是不是在撒謊。
白彥沒有怒火,她的暴虐能讓她毫不憐惜地生割人肉,能一劍捅死一路提拔她,有着知遇之恩的先帝。但是對這個少年,是連發火都做不到。
秦月明輕咳,黏住的喉嚨被迫打開,發出細若遊絲,毫無底氣的道歉聲“對不起。”
“秦月明,我這麼珍惜你,你不覺得讓別人來告訴我,你快死了實在是太殘忍了嗎?”這裡是監牢,萬千情緒在胸口比濤洶涌,可白彥要強逼自己用最平靜的語氣表達此刻的複雜心境。
“因爲知道要死了,所以不想和我結婚。又不願意直接拒絕我,所以你放出消息,在公佈婚訊的前一日被被抓。婚期自然會延遲。將自己的名聲全部毀盡,自然有了不成婚的理由,你也可以名正言順離開燕國。”
說到此處,白彥聲音突然哽咽,秦月明手足無措,只能雙手環抱住她纖細的身體。懷中人無助顫抖,又猛然發力,將他推開。
咬着已經流血的下脣,盯着被濃霧覆蓋的面孔,捂着心口說“然後你是不是打算回緣花寨,無聲無息——死在你師父身邊。”
秦月明無力張開雙手,又垂下。回答是,對於彥兒確實太殘忍。可她已經推算出事情全部經過,再找不到合理的理由隱瞞真相。低頭盯着衣襟。
“你情緒不穩定,那我能怎麼辦。他們都告訴我,若是死在你面前,你以後就真的會成爲雙手沾染鮮血的殘暴君主了。”
“你從小生活在簡單溫馨的家庭中,本就不應該成爲手持武器的殺人者。你清楚殺人的感覺嗎?”
“我殺了很多人,爲了活下來,一千個訓練者九百九十九個都在同一天死在我的劍俠。每次閉上眼睛,我都能看到他們臨死前猙獰的面容,還有致命的黑紅色傷痕。那些人做鬼都不會放過我,一生一世,終會把我拖入十八層地獄,嚐遍皮開肉綻卻求死不得的滋味。”
眼淚順着流趟到白彥嘴角,無片刻間斷,綿延不絕。她無力擺手,吞下哭泣造成的喘息“不——不會的——不會,你不會被拉下去的。”
秦月明捨不得白彥哭,復抱住崩潰的人兒,下巴頂在她肩頭。手掌輕拍後背“殺人很恐怖,我爲了活命迫不得已,都嘗試過這種滋味,所以我更不想你去殺人。”
“如果真的有必要,你恨誰,討厭誰。或者誰擋了你的路,你把他推給我,我來就好。”
“我來就好。”寧負天地不負卿,奮力爬過的路,知道荊棘所在何處,明白路途艱險坎坷。起碼我走過,你不用再走,我做過的,你也無需在做。
不殺人,以後都不殺人,絕對不殺人。白彥心底重複上萬次這句話,不管多生氣都不殺人。因爲他說了,殺人不好。
哭泣聲漸漸微弱,白彥紅着眼眶擡頭“你昨晚聽到了吧。你覺得怎麼樣,和向陽一起回去,去千年以後。”
秦月明用分明的骨節擦掉白彥臉上最後一滴淚珠。淚珠晶瑩掛在手指上,好似永恆不朽的鑽石。
“你想讓我去,我就去。雖然路很遠,但你總會走過來,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