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全隱匿在巷子裡朝紙札鋪張望,只見門口正在換牌匾,黑漆金字的匾額上書寫着三個大字——惜墨齋。
只見立在下面觀看的兩個少年,正指揮僱工們校正高低,張德全不由得眯起眼睛……
突然,那個小廝打扮的少年側過身,脣紅齒白的俏模樣卻讓張德全心中一震。如此眼熟,在哪裡見過?
電光火石閃現腦海,他突然間有些站立不穩,一隻手扶在牆上。
這個女扮男裝的丫環是知縣小姐的侍兒!有一次他在知縣大人二堂回事曾經遇見過。這麼說那另一個……難道是知縣大人的千金?
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娃娃,怎麼可能有如此手段?背後支持的人一定就是蒲大人!他忽而明白,爲何造假稅單的事會泄露,爲何黃炳發會被人找到……只有縣衙的人才能查出典房契稅的出入,只有做公的眼線才能如此迅速找到想要找的人!
知縣已把他的短處捏在手中,憑這一點他也不敢再打奪回鋪子的主意了……不過事情沒這麼容易!
他在這漁容縣爲吏也有十幾年了,一任又一任的縣官走了,而他,這樣的小吏卻如沙石沉積下來。他的根已深深紮在這裡,觸手遍及四方,又豈是能輕易拔起的?
既然蒲大人要抓他的把柄,那他倒要看看誰能笑到最後!張德全削瘦的臉上凝着陰沉猙獰的笑。
回到衙門,只見典史楊斟急急地把他拉到自己的簽押房內,低聲說道:“負責核賬的常師爺剛纔來過。”
“他說什麼了?”張德全眼睛不由得眯了起來。這個老狐狸來一定沒好事!
楊斟滿面焦急的說:“這個老傢伙查出幾處我們做過手腳的賬目,他也在衙門混得久了,那些篡改的手段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故意來說有幾處賬目不對,不過他沒交到蒲大人那裡,讓咱們再仔細覈查……這不是要想要敲咱們竹槓嗎?”
張德全面沉如水,一雙眸子卻透着絲絲寒意。咬着牙道:“給他!不就是要錢嗎?”
見楊斟訝然不解的樣子,他在楊斟耳邊低低說道……
天色已暮,落日餘暉把樹木、房室都染成淡淡的金黃。張德全穿過縣衙二堂,來到花廳外。
只見小廝秋實侍立在外,客氣地問:“大人在麼?”
秋實靈動的眼睛掃過他的臉,微笑道:“請張主薄稍候,秋實進去通報。”
片刻之間,秋實已走出來道:“張主薄,大人有請。”
他走進去欲行大禮,被蒲嘯原扶起,說道:“此係內堂,張主薄不必客氣。”
他的表情溫和看不出一絲不妥,張德全也自然要虛與委蛇:“大人一向寬厚待下,屬下不勝感激,屬下來是給大人送‘百壽圖’和‘保官鑑’的。”
蒲嘯原擡了擡眉,把那薄薄的兩冊接在手中。
原來“百壽圖”是記載當地各級官員生辰的,以備往來送禮之用,說白了就是爲上官“拍馬屁”用的。
而“保官鑑”則是記載本地有權勢紳宦的姓名,其中不乏朝廷貴戚,他們都與朝廷中貴權有着絲絲縷縷的關係。這本官鑑就是爲了讓當官的人瞭解當地情況,不要貿然得罪了這些貴權的親屬。要不然,小小七品官帽可是戴不穩的!
頭一名赫然在列的就是內閣大學士褚英,蒲嘯原也想起當初在京城時,座師就曾跟他說過,禇英此時正丁憂在家。禇家子孫繁盛,乃是漁容縣的高門大戶……
正在蒲嘯原思索之時,外面門子進來稟報,說一個叫禇荇的鄉紳前來拜見。
蒲嘯原不由皺起眉頭,如何這般巧,這個人也姓禇?
張德全恭順的走到跟前,小聲解釋道:“大人,這個禇荇乃是禇閣老的堂弟。大人一直忙於公辦,也沒回拜鄉紳,可別在士紳們面前留下個孤傲難見的名聲,胡亂見見也就罷了。”
的確,在這方面他是忽略了。一直忙着接手公務,上任那天回絕了衆鄉紳的拜禮,竟然也沒去一一回拜。縣令雖爲官,鄉紳雖爲民,可沒有一任縣令敢輕視他們。
蒲嘯原點點頭,整衣起身,到花廳接見。
禇荇年紀約三十,面白身長,倒有幾分讀書人的儒雅。蒲嘯原不知爲何,第一眼見到就不喜歡此人。
因爲他狹長的眼睛中總是透出一股狡詐陰鬱,青蒼的面色也顯示出他酒色過度,掏空了身子。
本來蒲嘯原不欲與此人多談,只想和他寒暄幾句,就端茶送客。
卻見他恭恭敬敬地送上一紙大紅禮帖,上面的禮金竟然有千金之巨!蒲嘯原不由凝眉無語……
可禇荇卻沒看出來蒲嘯原心生厭惡,只當他沒見過世面,被一千兩白銀嚇呆了。得意洋洋地說:“治下乃是漁容縣鹽商,區區贄見,不成敬意!還望大人笑納。”
“此禮過重,下官無功不受祿,不敢‘笑納’。”蒲嘯原目光炯然,話中已有了諷意。
無奈禇荇打着堂兄名號橫行慣了,認準一個區區七品小官怎麼敢不給閣老弟弟的面子。
他認爲蒲嘯原不過是裝裝樣子,於是說道:“蒲大人不必客氣,治下此次來亦有事求大人。”
“何事?”蒲嘯原冷冷開口,其實心中已猜出幾分,只是想要這個人親口承認。
禇荇左顧右盼見無人,方纔小聲道:“漁容縣的鄰縣寧安乃是兩省引岸交界之處,一直食粵鹽。而咱們漁容縣則是食淮鹽,治下正是淮鹽行商。所以……想請大人批准治下降低鹽價,只要咱們的鹽價比寧安縣低,那寧安的百姓都會跑到咱們縣來買鹽。一則增加了稅收,二則治下也多賺點錢。”
蒲嘯原揣思半晌,忽而明白了。他冷笑道:“禇鹽商好謀算,是想把寧安縣的鹽引都吞下去吧?借下官之手打擊寧安粵鹽鹽商,寧安鹽商若完不成鹽引銷售額,自然爭取不到下一年的鹽引。而你正好借勢而起,吞下寧安的銷售權,對吧?”
禇荇笑道:“大人真是獨具慧眼,一眼就看穿治下的小心思。大人放心,事成之後定保證大人少不了冰敬碳敬。”
蒲嘯原面色一凜,哼道:“怒下官不送!請!”說罷把禮帖摔還給他,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