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天光正涼。
少年側過臉去,望了望街道一旁某一個低矮的建築物,這是一個小小的茶館,茶館很小,其內僅有老闆一人打理所有事情,此時的街道上並無許多行人,一來是因爲此刻正值清晨時分,二來便是因爲此地乃是沉河諸國最西邊的小國——滕龍國。
“店家,請問一下此去鏡都多少路程?” 蘇白淡淡開口說道,語氣有些軟綿綿,顯得毫無底氣。
“這位小兄弟你這是要趕去鏡都?”茶館的老闆是一個熱心的大叔,他的肩膀上搭着一條潔白的毛巾,“那你好像走反了呀,鏡都應該向西走三十里,你這個方向顯然是在向東。”
“多謝關心了,我是從鏡都出來,只想知道自己已經走多遠了。”蘇白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他慢條斯理地在茶館唯一的一個桌子旁邊坐下,“老闆,給我來一壺茶。”
“小兄弟的口音不似鏡都人氏,你這是要去哪裡呢?”老闆熱情地端來一壺茶,擺上一小碟花生米,“你是我這小店今天第一個客人,大叔我送你一碟花生米吃吃!”
“哈哈哈,那就多謝老闆了!”蘇白心中一暖,突然想起這滕龍國的皇子曾經還和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確切說,是一戰之緣,他也就隨便撿起這個話題,緩聲問道,“老闆呀,你們這滕龍國的皇子騰天衡最近有沒有什麼消息呀?”
“他死了。”回答他的,是老闆快意的三個字。
“……死了?”蘇白有些震驚,雖然說這廝的確厚顏無恥囂張跋扈,但是在這滕龍國的本土地界上,居然也有人膽敢弄死他們的皇子?
“小兄弟我跟你講。”老闆的聲音低了許多,他悄悄附在蘇白耳邊說道,“據說在大概一個月之前,我們這皇子惹上了一個小姑娘,他想要對那小姑娘欲行不軌,沒想到啊沒想到!”
“小姑娘?”蘇白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小御的身影,心底不免有些絞痛,他暫且壓抑住這分絞痛,繼而追問道,“然後呢?”
“那小姑娘也是可愛得緊,如果被那騰天衡糟蹋了豈不是喪盡天良?興許是老天爺開眼,據說當時一柄十米長的紫紅巨劍從天而降,一劍便殺死了騰天衡皇子!”老闆說得有些眉飛色舞起來,“來人是一箇中年男子,端的是英武非常,我們滕龍國的百姓都很感謝這個神秘男子,他把騰天衡給殺了,我們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
“夏語臣?!”蘇白的雙目之中頓時染上一抹肅殺之色,不過這抹肅殺僅僅存在了幾秒鐘便是消散無跡,他想起了小御先前所述一番話語,想起了自己主動拋棄了小御,害得小御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自己當初只是覺得小御單純可愛,便以一己私心買下了她,然而自己對她的責任卻沒有盡到底,鏡都事變自己毅然拋棄了小御,然而她區區一介十二歲的少女在這紛亂的世界裡怎麼一個人活下去?
或許一開始,就留她在那小小的酒館之中繼續做服務員纔是最完美的決定吧?
蘇白感到自己的胸前沉悶無比,自己明明說好了要給小御幸福,最終卻什麼都沒有做到,現如今小姑娘跟了別人或許纔是更好的結局?
素色長髮的少年大口喝了一口茶水,滾滾熱茶淌過喉嚨,繼而化作一道暖流直入腹底,他另一隻手抓起幾顆花生米,隨意地丟入口中咀嚼起來。
“小兄弟我看你眉頭緊皺心事重重,可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茶館老闆此刻也沒有其他事情做,便坐到蘇白旁邊詢問起來,“大叔我也是經歷了太多事情的人,或許可以幫你解答一些煩惱。”
“哈?大叔你……果然還是算了。”蘇白的第一反應就是鄙夷,區區一個茶館老闆難道還能是一個隱藏的情聖?否則普通的安慰言語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謝謝大叔你的好意,不過有些事情,實在不便與他人透露。”
“感情方面的事情?”老闆卻絲毫沒有因爲蘇白的反應而走開,他大力拍了拍蘇白的肩膀,一臉的“別說了我都懂”。
“我靠大叔你真是料事如神啊!”蘇白幾乎是驚呼出聲,不過他很快淡定下來,繼而來了好奇心,“大叔你難道曾經是一個遊獵於花叢中的情場老手嗎?”
“哈哈哈哈,小兄弟你說話真有趣!”老闆再次拍了拍蘇白的肩膀,他的略微收起臉上的笑意,漸趨平靜下來,眼神也開始有些認真,“你可真是太擡舉大叔我了,大叔我可不是什麼情場老手,如果我是情場老手,我也不會在這裡開這個小茶館勉強度日。”
“實不相瞞,大叔我的妻子三年之前死了。”老闆說這話的時候,眼皮都不曾顫動一下,然而蘇白的異色雙瞳卻是一陣劇烈的波動,銀色長髮的少年幾乎從凳子上蹦起來:“真的假的?!”
“大叔怎麼會用這種事騙人呢?”老闆的眼神有些許落寞,他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碗茶,“三年之前,沉河諸國東邊的赫留國前來入侵我滕龍國,國君滕世昌畏畏不敢應戰,赫留國洗劫了我們的房屋與村莊,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我妻子就是在那一次洗劫中,被殺死的。”
“當時我前往鏡都進取貨物,不曾在家,我的妻子爲了保護我家女兒,居然傻到用鍋鏟去阻擋赫留國的強盜們。”老闆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只可惜,我的妻子女兒全都死去,那些畜生先是褻瀆了她們的身體,繼而將她們殘忍殺害,多日之後,我在我滕龍國野外的樹上看見了成堆的赤 裸屍體,那其中便有我妻兒的屍體!”
“大叔……”蘇白伸出右手拍了拍老闆的肩膀,他可以感覺到老闆正勉力壓抑着身體的顫抖,老闆的拳頭抓緊又放開,放開又抓緊,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手心早已汗溼一片。
“不好意思啊小兄弟,讓你見笑了。哈哈哈哈哈!”老闆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一些,他捏起一枚花生米丟入口中,繼而輕聲問道,“小兄弟,我看你終日魂不守舍,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我……”蘇白想起了蘇綺,老闆無力保護自己的妻兒,自己也同樣無力保護蘇綺,不僅如此,自己還沒有能夠做到答應小御的事情。
就像蘇戎曾經說過的一樣,自己太弱。
正是因爲弱,所以才無法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如果非要說出跟隨影畫的好處的話,那完全就是——跟隨他,可以變得更強。明鏡之輪是瘋子的集合,是怪物的集合,也是強者的集合,自己的人間道之力似乎還沒有完全覺醒,如果能夠完全覺醒,是不是會帶來一些改觀呢?
“我答應了一個姑娘去保護她一輩子,卻沒有能夠完成我的承諾。”蘇白如此說道,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蘇綺臨終之前紫色的身影,浮現出小御質問自己爲何拋棄她的面容,自己的無能已經害死了姐姐蘇綺,那麼或許還可以拼盡全力去保護一下小御?
“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呢?”老闆追問道,他的臉上滿是關切,“我很好奇啊,是怎樣一個姑娘,讓小兄弟你如此頹喪,如此心神不寧。”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沉默,蘇白一臉木然地望着桌子,望着桌上的茶,望着碟中的花生米,越思考,他的心情便越壓抑,他驀然立起身子,茫然掃顧周圍的街道,眼前的老闆熟悉又陌生,自己的大腦卻是一團亂麻。
鏡都密室中,幽然火光靜靜注視着蘇白所發生的一切,他的聲音有些戲謔,或許他的臉上也是滿臉戲謔:“影畫,我感覺人間道就快堅持不下去了。”
“你是說他快被命運玩弄到崩潰了?”影畫捧着一杯清茶,他的雙目之中滿是清澈與靈動,然而只有安洛天知道這清澈與靈動背後掩藏的黑暗有多深沉,“真是可惜啊,畢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你說他會不會變成晉無漁那樣的心理變態啊?”微毫火光悄然懸浮於影畫正前方,如同一顆眼睛靜靜注視影畫的雙眼,“我感覺他最近越來越有瘋癲化的跡象了。”
“就算是心理變態,頂多只會變成蘇戎那樣的心理變態,夕澤這種境界是次代人間窮盡一生也不可能達到的高度。”影畫捧起清茶輕輕抿了一口,殷紅之脣愈發豔麗,“夕澤所享受的,是殺戮與毀滅本身,他是一個天然的瘋子,是一個與生俱來的怪物,而蘇戎那種瘋子僅僅只是爲了掩飾某種心底的悲傷而已。”
“你是說?”火光驟然一亮,安洛天的音調提高了好幾個分貝。
“你且看着好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計算之內,六道神靈本就是殺戮與破壞的結晶,不管他蘇白是天然的瘋子還是後天形成的瘋子,只要他有這種跡象,那麼他體內的人間道力量便會以最快的速度覺醒過來。”影畫硃紅色的嘴脣妖豔如若猩然鮮血,他的嘴角微微懸起,目光深遠,可達萬里之外,“我們要的僅僅只是人間道的力量而已,至於他究竟便變成怎樣的一個性格,這和你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