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雨三
如果沒人事先告訴她,阿福真不敢相信這就是阿喜。
她臉色黃瘦,和過去的樣子已經完全不一樣,蓬頭垢面,縮成一團,抖個不停。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的讓自己都吃驚。彷彿有另一股力量,不屬於她的力量,在支撐着她的身體。
“阿喜。”
她沒有反應,阿福又喊了一聲:“阿喜。”
阿喜擡起頭來,眼睛茫然的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阿福,她嘴脣直抖,瞪着她,就那麼直愣愣的,眼睛都不眨。
阿福問她:“是你和史輝榮,殺了母親?”
“我沒有,我沒有殺人……”阿喜喃喃的說了這句,忽然想起什麼,大聲說:“她不是我母親!”
阿福覺得五臟六腑都被一隻大手緊緊攥住,她覺得疼痛,還有,想要嘔吐。
她壓住那種感覺,冷冷的說:“你不願意喊她母親,你心裡懷恨她,所以殺了她?”
“我沒殺人!”阿喜的聲音尖銳起來,像一把刀子劃過人的耳膜:“我沒想殺她!從頭到尾都是她對不起我!她把我送到不見天日的地方受苦!我在那裡過的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那兒的人都是瘋子!她何曾把我當成她的親生女兒!”
劉潤看了她一眼,轉頭看阿福,目光從冰冷銳利變成關切溫暖,用不了一剎那。
阿福看着她,阿喜的手像枯瘦的雞爪,眼睛裡的光亮有嫉妒,有仇恨,有恐懼,有惡毒……沒有悔恨,沒有理智,沒有悲傷……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是我娘佔了大娘的位置,搶了爹,搶了原該屬於你的東西……可是我娘進門時大娘已經病重。這些年來,娘對你……”阿福住了嘴,沒再說下去。
她忽然覺得自己在白白浪費時間。
她要質問阿喜什麼?又要向她解釋什麼?
難道她還指望聽到阿喜痛哭流涕,解釋她並非故意傷害朱氏?還是她會痛苦求饒,對做過的事說過的話追悔莫及?
阿福也說不清。
她的目光從阿喜身上移開,望着雨中的庭院,雨快要停了。
阿福不再問她,阿喜卻好像比剛纔要冷靜多了,她盯着她,似乎要從她臉上尋找到什麼重要的信息。
阿福臉色蒼白,劉潤輕聲問:“還要不要問史輝榮的話?”
阿福只是搖搖頭。
“帶她出去吧……該怎麼辦,依律辦事處置就是了。”
她想站起來,可是兩腿有些僵硬麻木,劉潤伸手扶她,覺得她手上一點溫度都沒有。
李固走了過來,劉潤退了半步。
“沒事吧?”
阿福靠着他,覺得力氣稍微回來了一些。
她胸中的恨意和痛楚,變成了巨大的無奈,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就算她現在把阿喜殺了,朱氏也不能再活過來。
以後再也看不到她的面龐,聽不到她的聲音,想和她說句什麼話,她卻再也聽不到……
死亡只發生在一瞬間,可是永訣的傷痛卻留存的長而遠。
劉潤的目光從阿喜臉上掠過,不像昨晚那樣銳利冰冷,漠然的像是在看一個死人,對死人,自然不用投注多少精神。
阿喜在異樣的精神亢奮中,依然感覺到那目光的可怕之處,機靈靈的打個寒戰,汗毛全豎了起來。
巨大的絕望籠罩下來,她想說句什麼,但是嘴脣哆嗦着,發不出聲音。
她忽然感受到了真實。
朱氏死了!真的死了!
她和史輝榮……他們都難逃一死!
沒人幫得了她,沒人救得了她。朱氏死了,朱平貴也不在,沒人替她撐腰做主,她也要死了!一定的,一定會死!朱氏是阿福的親媽,阿福不會放過她!這個王爺,還有,還有這些人,他們都要她死!
有人抓着她的手臂要拉她出去,阿喜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她萌的向前一掙,尖厲的叫着:“別碰我!我不想死!都別碰我!”
阿福慢慢轉頭朝阿喜看過來,可是,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她,就像她不存在一樣。
李固攬緊她:“我們走吧。朱夫人的後事得好好料理。我已經派人出去傳信,只是……恐怕平貴他是來不及從南邊趕回來了。”
阿喜也一下子想起了朱平貴!
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她的親哥哥!他們是一個娘生的!朱平貴一定不會讓她死的!
“我要找我哥!你們別想就這麼弄死我!我哥不會答應的!我哥一定會救我的!你,你們別得意!我沒殺人!我哥回來一定會幫我的……你們都該去死!那個女人早該死了!你們這對母女都不是好東西!你們都該去死……”
她被一左一右的架住,猶自掙扎不休,又叫又喊,像落進危境的野獸,拼了全力瘋狂的掙扎以求脫命。
阿福慢慢走了過去,相距幾步遠,她走到阿喜身前,擡手狠狠扇了她一記耳光。
這一記耳光,特別的響。
阿福的手震得發麻,然後犯疼。
阿喜被打得懵了,她愣愣的看着阿福,似乎從來不認識她,今天頭一次見到,頭一次認識這個人。
直到被拖出去,阿喜似乎也沒能醒過神兒來。
“怎麼樣?”李固握着她的手,有些焦急:“你這是何苦。她的罪孽必會得到懲治。你彆氣壞了自己。”
阿福沒出聲,李固心裡更覺得不安。
她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說了句:“我早該打她的,現在,已經是晚了。”
她的聲音雖然低,可是她出了聲,李固便放下一半心事。
朱氏的靈堂已經佈置起來。朱平貴不在,朱家沒有別的族親可以操持此事,成王府出面,喪事辦的簡單而隆重。
朱氏已經裝裹好收殮入棺,阿福看着那個巨大的奠字掛在那裡,只覺得心裡像燒過大火的餘燼,哀痛沉澱下去,而浮涌起來的是什麼,她卻說不清楚。
李信再不放心,還是被劉潤強帶了走,幾乎是一步三回頭的被押回了宮。阿福跪在靈前,眼裡乾澀的已經流不出淚來。
她在心裡喚了一聲娘。
小時候她這樣喚,朱氏總是會應一聲,有時候會回她一聲,阿福。
阿福你多穿些,今兒天冷。
阿福你要好好的,不要淘氣。
阿福……
阿福……
外頭的風吹着幡搖簾擺,沒燒盡的紙錢從頭頂輕飄飄飛過,不知道被刮到什麼地方去了。
阿福又在心裡喊了一聲娘。
她知道此後再也不會有人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