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寒雪 三
張氏將李信也抱了來,這孩子還不懂得出了什麼事,盜了小院裡,倒是看什麼都新鮮,見了阿福更是歡喜。
山莊人人心上都壓着千鈞巨石,雖然自身在城外山間,安全暫時無虞,可是卻有許多人的親眷是在城裡的,像朱氏就惦記着朱平貴,張氏也惦記着她的家人,莊子里人心浮動,空氣中瀰漫着一股不安的惶恐氣息。京城的大火據說還沒有熄,只是白天離的遠已經看不到火光。大風吹來的焦塵飛灰讓人覺得嗆的厲害,鼻腔裡都變的黑黑的。
阿福摟着李信,眼巴巴看着窗外。山莊裡有兩個護衛換了衣裳再去打探消息,現在還沒有回來。過了午天又陰了下來,一陣風吹過臉龐,阿福伸出手,零落的碎雪落在她的手掌上,微微的涼,瞬間融成了水珠。
李信用手指蘸了一下那水滴,還用舌頭舔了一下指尖,小聲說:“嫂子……”
阿福轉頭看他,李信又把溼的指尖湊到阿福嘴邊,示意她也嚐嚐。
這孩子……
阿福覺得已經麻木的知覺似乎找回來一點,摸着他圓胖的小臉輕聲問:“阿信餓了嗎?要不要吃點心?”
“吃!”
李信小皇子說這個字格外字正腔圓。
阿福吩咐瑞雲端些點心來,瑞雲出去,很快端了兩個碟子一壺熱茶進來。那茶是熱騰騰的杏仁茶,兩個碟子裡一碟是核桃酥,一碟是碗茶糕。阿福掰了糕餵給李信,糕熱,這孩子含了一口糕,半張着小嘴朝外呼熱氣。
阿福喝了兩口熱茶,李信抓了一塊糕遞到阿福嘴邊:“嫂子,吃。”
阿福吃了半塊糕。
核桃酥是捶酥了的,捏的勁大一些就碎成了渣,李信兩手都抓的黏糊糊的,阿福讓人擰了熱手巾來給他擦手。
外面不知道怎麼樣——這個小院子像是與世隔絕了一樣,外面就算有戰火,也燒不到這裡來。
阿福隱約聽到有人在外頭說話,聲音小說的又快,她聽不清楚。
她心裡也知道……如果是好事情,那不必避着她說。
楊夫人掀簾子走了進來,看着阿福的神情,怔了一下,走近了幾步,輕聲說:“夫人,剛纔有消息說,看見不遠處也有火起,只怕是蠻人過來,先將吊橋撤下吧。”
阿福擡起頭。
楊夫人話裡的意思她明白。
這個小院子能容納的不過是他們有限的幾個人,斷無可能讓整個山莊的人都避過來。其他人,他們要麼就散進山裡,要麼就只能呢個找些菜窖地窖的藏身——
阿福只覺得世事這樣無常難測,明明前一天還是好好的,一轉眼,災禍與分離就已經迫到了眼前。
“可是進城去的人,不是還沒回來嗎?”阿福艱難的說:“再等一等,也許他們就回來了。”
楊夫人沒有說話,沉默了一刻,輕聲說:“最多等到天黑,天黑前他們要是能回來……”
她轉身出來,因爲下雪天色陰沉,天……已經快黑了。
門一開,寒風夾雜雪花撲在臉上,楊夫人打了個寒噤。
阿福摟着李信,這孩子吃飽喝足,全無心事的打起了盹,張氏想把他接過去,阿福沒鬆手,扯過一旁的大氅包住他。
她說不清是不放心,怕李信凍着。還是自己需要一點實在的重量,來告訴自己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她在做什麼事。
一顆心,好像在別處跳動。
遙遠,茫然,悲喜不由自己。
朱氏知道情形不對,說不好,恐怕……命都要保不住。
她遠遠的朝前面望,隔着山澗,阿喜還在莊子裡頭。雖然不是她親生的,可是她也照料了她這麼些年。阿喜她……朱氏絞着帕子,總不能就這樣看着阿喜一無所知的待在外頭。
她回頭看了一眼,這小院不過四五間房,要說擠一擠,多一個阿喜還是能容得下的。她想先和楊夫人或是阿福說一聲,但是阿福那裡心亂如麻,忐忑不安。楊夫人卻又已經回莊裡去照管料理。
她把斗篷系的緊了些,推開院門出去。元慶守在門旁,朝前一步,看見是朱氏,停下來問:“朱夫人?有什麼事?”
朱氏抿了下嘴,說:“有件要緊的東西忘了拿,我去取過來。”
元慶猶豫了一下:“朱夫人,蠻人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到咱莊上,不要緊的身外之物還是不要取了。”
朱氏搖搖頭沒和他再說就朝橋上走,元慶不敢硬攔。
吊橋上的雪已經被掃掉,但是走上去搖搖晃晃,風緊雪大,朱氏心裡發慌,不敢走快,好不容易走到那一端踏上了實地,才長長的鬆了口氣。
阿福有些迷迷糊糊的,和李信一起睡着了。她昨夜裡沒睡好,今天太過擔心又沒有午睡,睏倦乏力,又驚又怕,睡也睡不穩。紫玫掀門簾看了一眼,沒敢驚動,轉身出門,又進了西屋。
常太醫正把搬來的藥材分裝包好,看見她進來,點個頭說:“紫玫姑娘,可是夫人有事、”
“夫人沒事,剛剛看見睡着了。”
常太醫點點頭:“夫人這一胎還算穩當……夫人也算遇變不驚了。”
紫玫輕聲問:“常醫官……您說,京城,能保得住嗎?”
常太醫停下手來,苦笑着說:“紫玫姑娘,您問我也是白問……我哪知道啊。”
“您總比我們知道的多些啊。”
常太醫吁了口氣:“看昨天夜裡那火勢,就算燒了沒有整個城,也得有大半個。冬天起火,風助火勢……就算今天下一點雪,恐怕也於事無補——”
他不說亂,只說火,紫玫的心已經沉了下去,猶抱一絲希望:“房燒了,人沒事就好啊……”
可是這火如何燒起來的?紫玫與常太醫這時候都在想,京城的局勢本來已經十分複雜,經過王濱和太后聯手發動的這一場宮變,皇帝的威信大受打擊,禁軍損失嚴重,而進京勤王的兵馬和定山軍也都已經各自遣返原來駐地?
還有,蠻人?
他們是怎麼出現的?他們……
紫玫幾乎把手帕絞斷了,常太醫勸了一句:“紫玫姑娘,你現在可得好生照料夫人……外頭的事,儘管憂急也是白費力氣,先做好手邊的事情比什麼都強。”
紫玫振作了些,點點頭。忽然聽着外頭軋軋的聲響,紫玫聽楊夫人說了要撤了吊橋以保平安,他們搬來的糧食足夠現在這幾個人吃過這個冬天的,避一時之禍不成問題。
紫玫進出門來,院門這時候也被打開,進來的人一身黑漆漆的,眼睛精光四射,活像年畫裡地獄中的惡鬼,紫玫腿一軟,一跤跌倒,坐倒在門框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