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纔剛剛做了一個美妙的夢,夢醒時,卻早已一切面目全非。若人生真的是一場夢,裘叔陵寧願活在夢中,永不再醒來。然而,人生只是一場苦旅,從來就不是夢。
所以,好一場大夢醒來裘叔陵,而今只能默默的望着蹲坐在破爛石牆跟上,摳着腳丫子,傻呆呆的仰望着看上去湛藍如玉的天空,數着飄過來又浮過去的流雲,嘴裡喃喃不休,似在嘲罵,又似在發癲。
這等狀況,從他徹底清醒過來算起,已經持續半個多月了。
“裘老三又在發呆,獸潮都過去那麼久了,老三卻一直呆呆傻傻的,可憐的孩子。可惜了老裘家,那麼好的一大家人,唯一存活下來的一根獨苗苗,卻變成了個傻子。”
“知足吧。傻子自有傻子的福。能活下來就是道理,老天不絕人活路啊。”
“去他孃的鬼老天,老天真要有靈,怎地不獸潮來時打幾個震雷劈死那些天殺的野獸。”
“咱說傻子呢,你扯甚得鬼老天?敢罵老天,要是讓三老聽到了,不打斷你的狗腿。”
“還用三老打嗎?老子的腿早斷了。鬼老天,死老天,老子就罵了,咋地?”
“得得得,我不跟你爭。牆角下一個傻子呢,看見麼?可別又多一個瘋子。”
“放你孃的狗臭屁,你別跑,老子撕碎你那混唚的嘴……”
……
爛石牆跟外便是獨山村裡唯一的主路,東西向,從天明到天黑,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而形色匆忙走過的人,無論大小男女,看到裘叔陵傻呆望天的樣子,都免不了搖一搖頭,慨嘆一番老天沒眼,然後又匆匆而去。他們忙,忙得要死,要打獵,要侍弄轉莊稼,最重要的,是要修補村寨在獸潮中國破損的圍牆。圍牆,即便是木泥混制的圍牆,那也是保命的屏障,切切要緊,大意不得。
獨山村,浩渺無煙的萬山山脈邊緣山根中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村子,住戶不過五十家。當然,那是曾經五十家。而今一場獸潮過去,獨山村裡幾乎家家戴孝,人人悲上,幾若哀鴻遍野,慘不忍睹。獸潮浩劫一過,不說別的,獨山村裡光是孤兒,便多了十三個。
多了十三個孤兒,便意味着少了十三戶。其實,獨山村裡少的又何止十三戶,看看如今傷兵滿營後生稀缺壯男少見的村子便明白,比起以前,獨山村已經半廢了。
裘叔陵,便是村中多出來的十三個孤兒中年齡最大卻又呆呆傻傻的那一個。
其實,時光往前推一個月,裘家,還是獨山村中首屈一指的勇武之家,興旺之家,富裕之家。裘刃山、裘刃水兩兄弟是獨山村裡名副其實的首席獵戶。兩兄弟的媳婦又特能生養,裘刃山四子一女,裘刃水三子兩女,虎虎生風的好後生,壯壯實實的美嬌女,裘家在獨山村,何其興旺也哉。遍數整個獨山村,首屈一指,無人能比。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浩劫獸潮,卻讓這一切美好化作了泡影。
獸潮發生之前,獸潮浩劫,幾乎早已成爲一個歷史名詞,已經只存於獨山村中最老一輩人的記憶中。萬山山脈廣被萬里,千峰萬壑,鬱郁蒼蒼,自古以來便是猛獸的搖籃,飛禽的天堂。自從帝國在兩百年前開始大規模的開發萬山山脈以來,山禽猛獸的棲息地一再被壓縮。高壓之下便是反撲,由此便形成了每過十來年爆發一次的獸潮,對帝國造成了極大的損失。帝國皇帝一怒之下,於六十年前發百萬雄師、無數高手掃蕩萬山山脈羣獸,一直掃蕩進萬山深處。從那以後,獸潮絕跡。偶有爆發,也僅僅侷限於萬山深處,絕對不會也不可能波及萬山山脈外圍的獨山村。
平平安安幾十年下來,曾經談之色變的獸潮浩劫,已經漸漸的消失於人們的記憶中。然而,禍起蕭牆,天道無常,誰又知萬山山脈竟會突然爆發洶涌獸潮呢?獸潮的滾滾洪流過後,萬民哀痛,方纔知,往日裡原來都是虛假的平和,僞善的穩定。一場獸潮浩劫,獨山村只是邊緣處被波及,村落已毀了大半。十數家庭家空戶絕,十數家庭只存得孤兒孤女,何其痛也?家家都有人死,戶戶都有人傷。曾經安靜祥和的獨山村,一夜盡破。而今月餘光陰過去,雖拼命自救,仍然沒有恢復生氣。而最大的傷痛,便是這獸潮浩劫中僥倖不死的一十三個孤兒孤女。
這些孤兒,大的不過十三,小的還嗷嗷待哺。除卻需要人照顧的五個小的,八歲以上的那八個孤男女中,卻又出了一個傻子——生生被嚇傻的年紀最大的裘叔陵。
獨山村的人都說,裘叔陵是被硬生生嚇傻打呆的。原因無他,當那四處亂鑽的豺狼生生撕裂吞噬了他苦命的一弟一妹的時候,裘叔陵眼睜睜的在當場親眼目睹,已經嚇個半死,挪不動步子。而拼死趕來救援的二叔裘刃水,惶急之下倉促出手,卻又誤擊中了裘叔陵的後腦勺。於是,裘叔陵便整整昏迷了三天,連家人下葬都未知。三天後,終於等到他清醒過來時,就已經是這樣一副呆傻的模樣了。素日裡不言也不語,甚事也不管,甚事也不懂,甚活也不做。唯有呆坐牆根,仰面朝天,似呆如傻,呢喃不知所云。
久而久之,好事之人或戲稱裘叔陵“望天傻”“看天呆”者,也無甚故意,打趣而已。卻被村中僥倖苟存的瘸腿三老滿村裡追着重重的打了一頓,再也不敢多言。當然,浩劫之後,千頭萬緒,收拾困難,也沒有人顧得上特意照管於他。於是,每日裡裘叔陵呆呆仰頭看天,嘴中喃喃不休的模樣,便也成了獨山村中頗爲心酸的一景,聊佐傷痛後笑的調料,如是而已。
然而,裘叔陵真的被嚇得又呆又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