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先不急着說話,而是朝着上首座位上的李淵夫婦行了一禮,又與長兄李建成打過招呼之後,才笑着回道:“七哥可是爲了新建的驍果軍?”
“正是!”
李孝恭微一昂首:“這次我趕回東都,正是爲在驍果軍中求一職位,特來請叔父與毗沙門與毗盧遮幾位兄弟襄助。”
李建成聞言,神色卻有些尷尬,他現在依然只是長秋監從五品的內承直。儘管官位前程也還不錯,可在這件事上,卻使不上多少力氣。
李世民則是慨然應允:“此事小弟,自是義不容辭!”
他尋思李孝恭會東都的時間,略有些晚了。可以武功李氏在朝中的勢力,以李孝恭的驍勇與戰功,要擠入進入不難。
只是這官位,只怕是高不到哪裡去。
可就在他想要再說話的時候,李淵卻已用手指敲了敲飯桌:“此事且等飯後去書房再議。”
李世民與李孝恭二人相視一笑,就各自入席。這時候李世民也不講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了,熱絡的與李孝恭說着別後之事。李孝恭對李世民在洛陽城中的諸多壯舉,非常好奇,屢屢詢問細節;李世民則對自己這位兄長,在邊軍中的經歷,倍感興趣。
李淵也不阻止,他與李建成一般,同樣對李孝恭在川蜀一代邊塞的經歷頗爲關切。
“正因蕃人壯大,不斷凌迫諸部,使那邊的諸多羌族無暇他顧。所以近年川蜀之地的邊境較爲安寧。可我料定,數十年後,這吐蕃一部,必定會成爲我朝在西部的心腹大患,危害更甚草原!”
“竟有這麼厲害?”
李建成的神色,明顯是不信居多:“太誇張了吧?如你所言,這吐蕃中的悉勃野部,纔不過二十萬出頭的人口,比之吐谷渾都遠遠不如。”
“——那囊日論贊雄才大略,英明有爲,如今已經一統蕃部。以我觀之,只要這位能繼續在位十載,吐蕃的國力,必可十倍增長,”
李孝恭一聲輕嘆:“我料數十年內,吐谷渾必定亡於吐蕃之手。爭辯無益,日後且試觀之!”
李淵則好奇問道:“吐蕃人的首領,不是贊普嗎?囊日論贊是這位贊普的名字?”
“囊日論贊是這位贊普的尊號,其本名我不知,意思是政與天比高,盔與山比堅。”
李世民則微微蹙眉,心想如果形勢真如李孝恭所說,那麼他現在從吐蕃那邊販賣私鹽,豈非是資助敵國?
這件事倒是不妨關注一二,如果那囊日論贊是野心勃勃之輩,那麼這一門生意,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做下去了。
這個時候,李元吉卻忽然插言:“說到吐蕃,我聽說二哥最近正與蕃人那邊合夥做生意,從青海那邊得了大批的私鹽,在關西販賣,據說是日入鬥金。”
李世民劍眉微挑,心知這傢伙,是幺蛾子來了。他卻神色坦然:“是與此事!日入鬥金是沒有的,不過上個月除去所有的開銷,我這邊的得利總計有二十萬貫。”
“這麼多?”李元吉不禁吸了一口寒氣:“怪不得這一次,你能這麼豪氣,一下就甩出了將近九十萬貫。”
關鍵是武猛都尉與備身直齋二職,雖然前途無量,可卻並非肥缺,是值不得這麼多錢的。
李世民之所以花這麼多,終究還是因其年紀太輕。十五歲的武猛都尉與備身直齋,在前朝不算是什麼稀奇事,可在開皇末年,卻是駭人驚聞。
李世民則面色如常:“你這又是從哪聽來的消息?”
“如今洛陽城內可都在傳,宇文大將軍那邊,你一送就是三十萬貫。”
李元吉噘着嘴:“二哥你這也太不把錢當錢了吧?我要是你,這筆怎麼花不好?大哥那邊只要三十萬貫,說不定就可得一郡太守。還有七哥,有個二三十萬貫,也多半可在驍果軍中謀得一個武猛都尉之職。”
他一邊說着,一邊投望上首處的李淵與李建成二人。卻見這二者,都是神色平靜,面無表情,似乎全不以爲意——這讓李元吉滿臉的失望。
李孝恭看出桌上氣氛有異,卻是裝作聽不懂般笑了起來:“元吉你當毗盧遮他真是爲這官職,花了這九十萬貫?他這是接着這個由頭,給當朝五貴送禮呢!在關中做私鹽生意,哪有這麼簡單?”
李元吉這個時候,卻已經不管不顧了,呲牙一笑:“我是不管這麼多!二哥仗着我們武功李氏的名號在外面做犯法之事,吃香的喝辣的。可我這個當弟弟的白擔了風險,卻一點好處都沒有。不如二哥也分我一些銀錢?讓弟弟我也開心一會。”
隨着這一句,李淵夫婦的面色,頓時就陰沉了下來。李建成則神色微動,目光朝着李世民看得過去。
李世民早就料到這一出,淡然自若:“正想與父親說這件事,如果族中願意爲我出面,擺平薛舉李軌之流,我這邊願以六成收入奉上。”
——這薛舉李軌二人,不但是關西一地最大的馬商,也是勢力最廣的鹽梟,都是當世有數的黑道大豪。
據說這二人,不但身後實力雄厚,站着好幾個強宗大閥,本身也已是超品級別的王階戰將。
尤其薛舉,在關中一代,甚至有着‘西秦霸王’的稱號,是不遜色於‘虯髯客’張仲堅的大高手。
如今李世民在關西賣鹽,雖還未觸及這兩家勢力,可遲早是要在他們那裡虎口奪食的。
事實上,根據唐儉的消息,李軌那邊,已經對他生出了警惕之心。
李淵聞言,果然是微一搖頭:“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扯到家裡。這兩家身後,多有朝中權貴,自己需注意分寸。”
他對私鹽生意,確實有些興趣。畢竟如今不比以前,開皇年間政治清明,他們這些關西將門子弟戰戰兢兢,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怎麼敢做這等有違法治的事情?
至於現在,關西一代私鹽氾濫,各大世族都有涉獵。武功李氏即便介入進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如果要爲這區區幾十萬貫的收入,與薛舉李軌這些武力強橫的黑道大豪,以及他們背後的幾家世閥爲敵,那還是偃旗息鼓的好。
且武功李氏,做爲關西一帶地位最尊貴的將門之一,也是從這兩家那裡拿到份子錢的。
李淵更知李世民從頭至尾,都一直是用的自己的名號,未提他李淵與家族半字。
——不管關西那些與李世民有涉的地方官是怎麼想的,可至少表面上,李世民確實是未藉助家族半點實力,也談不上是打着武功李氏的名號
而李建成聞言,則是微一蹙眉,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嚅動了一下嘴脣之後,最終卻是不發一言。
“父親放心!唐儉在那邊也做了些準備,即便日後朝廷要清理鹽政,也查不到我們的頭上。”
李世民毫不意外,卻依然神色鄭重:“孩兒之所以要做這門生意,也是爲了桑梓鄉里,最近關西那邊,無論官鹽私鹽,都太不像話。就我們武功縣,一升參雜了沙石的粗鹽,居然就敢賣到三兩紋銀,這要讓人怎麼活?”
李淵聞言不禁再一頷首,語含讚賞:“唐儉是穩妥之人,由他代你主持此事,老夫可以無憂。武功那邊的鹽販,也委實是過於猖獗,不識擡舉!由你出面打壓一反他們的氣焰,對於武功鄉人而言,確是一件好事。之前家中就有好幾位族老鄉老致信於我,對你稱讚有加。說是毗盧遮你運來的那些青海之鹽,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他的欣慰與得意,可謂溢於言表,讓李元吉不僅一陣瞠目結舌。
這個時候,李世民卻猛地在李元吉的肩膀一拍:“話說回來,四弟你現在很缺錢嗎?我聽說這幾天,你與侯莫家的公子,爲了漱玉館的一個清倌人爭風吃醋,花了好十幾萬貫?對了,說來四弟你在漱玉館那邊,也已經住了好十幾天了吧?那邊的花銷,確實挺大的。”
李元吉的臉色頓時劇變,而此時上首處李淵與竇氏夫婦,都紛紛眉頭大皺,向他望了過來。
這個時候,不但竇氏的目光凌厲如刀,便是李淵,也同樣神色不善。
他不反對子女接觸女色,可如果是爲一個煙塵女子,花費如此巨量的錢財,甚至沉湎酒色,玩物喪志,那就不是他願意見到的。
李元吉暗暗叫苦之餘,又一陣咬牙切齒。果然他每次得罪自己的二哥,都沒有好事發生,估計這次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
這個傢伙,未免也太可惡了,兄弟之間不該相親相愛嗎?身爲兄長,也該讓着弟弟纔是。這豆萁相殘,何苦來哉?
幸在今日家宴,有李孝恭在場,李淵夫婦顧忌客人,沒有當場發作。
不過在晚宴飯畢之後,李淵就領着李建成與李世民兩兄弟,連同李孝恭去了書房。
而竇氏則用冰刀般的視線,將打算順勢溜走的李元吉,生生定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