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瀝瀝的雨還在下着。依山傍水的洛林小鎮瓦利爾,在這場雨中靜得耐人尋味。天空中,兩艘艦船正從斯利恩方向飛來。從體型上看,它們一個胖而短、一個瘦且長,一個似綿羊、一個若獵犬。不多時,它們抵近瓦利爾,並雙雙減慢了速度。胖短的那艘,率先降低高度,看樣子是打算在鎮子中央的廣場降落,瘦長的那艘則在空中警戒。
“敵人的二級巡防艦高度在1500尺左右,三級運輸艦還在繼續下降——它的最大載員是450人,相當於兩個步兵連。”
鎮外的一處樹林,幾個身披迷彩僞裝的軍人蹲在具有隱蔽作用的網罩下,就着望遠鏡觀察敵情。突襲並佔領那座小鎮後,他們只待了半個晚上,撤離居民、轉移戰俘以及做相應的戰鬥佈置。末了,他們利用繳獲的敵軍電臺和密碼本發出了求援電報。視線中的那兩艘飛行艦船,便是拋出的魚餌引來的大魚。
望遠鏡的視野裡,敵方運輸艦逐漸降低高度,當艦身低過教堂的塔尖,各處艙門業已打開,想必隨艦前來的諾曼士兵已經躍躍欲試了,就在這時,它突然停止下降。看到這一幕,魏斯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這些諾曼人警惕性還挺高啊!
懸停片刻,那艘運輸艦居然開始爬升,艦上的信號燈朝那艘在高處接應的巡防艦——諾曼人稱之爲護航艦,發出連串信號。只見那艘巡防艦提高航速,繞着鎮子兜起了圈子,運輸艦爬升至離地約五六百尺的高度,並且稍稍錯開鎮子中央的廣場,彷彿那下面埋設了大量炸藥,其威力足以吞噬掉降落下來或是低空懸停的飛行艦船。
當初,魏斯率領洛林游擊戰士對抗諾曼軍隊,不止一次地用過這種簡單粗暴的策略,效果沒得說,唯獨有個難以克服的缺點,那就是耗費太大。此次他帶領遊擊先遣隊重返洛林,武器彈藥沒少帶,高穩定度的烈性炸藥也有,要設個足夠“吞噬”戰艦的爆炸陷阱不是不行,但這些炸藥往後還有很重要的用途,一口氣用掉可不明智,再者,過於猛烈的爆炸勢必造成礦坑礦洞的坍塌,若是採用這種戰術,小鎮居民就要往其他地方轉移……
天上的諾曼人雖然嗅到了來自地面的危險,但它們沒有透視能力,視線可以穿透雨幕,卻穿不透房屋與植被。捱了有一刻鐘,既沒有望見敵人,也沒有遭到襲擊,它們有了新的舉動:運輸艦繞着鎮子兜圈,護航艦如海豚戲水,一次次速降至貼近樹梢的高度,掠飛一小段距離,然後爬升,周而復始。
此間,魏斯不怕敵人識破自己的部署,倒是有點擔心缺乏戰鬥經驗的士兵因爲走火或是妄動暴露了位置。好在這兩千官兵都嚴格執行了自己的指令,牢牢地釘在預設的伏擊位置。
隨着時間的推移,諾曼人的焦慮、疑惑與好奇交替上升,最後,他們決定讓戰鬥步兵到地面去探查真相:護航艦重新回到了掩護位置,運輸艦避開鎮子裡那個看起來詭異無比的廣場,選擇在鎮子西邊的河灘上降落。
幾乎就在諾曼運輸艦支撐架觸地的剎那,魏斯喚道:“胡特,打一發紅色信號彈!”
身後不遠處,一名年輕的士兵應聲而起,拔出信號槍,裝上信號彈,斜向上來了一發。
灰濛濛的雨幕中,閃爍的紅色光點是那麼的耀眼。它很快攀到了最高點,而後緩緩下落,當它還在半空中滑落,沉寂的樹林中突然響起了一陣咚咚的“鼓點”。諾曼人那邊,有些駐守洛林時間較長的士兵,對這種聲音絕對是深惡痛絕——洛林抵抗武裝善長用這種曲射武器進行各種襲擾和伏擊,一度令諾曼軍隊防不勝防,直到那位謀略十分厲害的斯卡拉男爵就任洛林軍事總督,採取刨根掘底的策略,這才逐步掃清了那些難纏的抵抗者。
當初克倫伯-海森工廠倉促轉移,設備和物資並不齊全,製造的迫擊炮性能不盡完美,如今聯邦軍遊擊先遣隊規模不大,卻是以整個阿爾斯特自由聯邦的戰時工業爲後盾,他們所攜帶的迫擊炮,乃是軍工部門進行改良、經過精密機牀加工的,戰鬥性能有了相當幅度的提升。此刻,小鎮瓦利爾周圍——包括河對岸的陣地,總共部署了36門迫擊炮。36個迫擊炮戰鬥組,每個都由士官領隊,採用嚴謹科學的操作條令,對地面目標實施打擊。戰鬥打響後,36門迫擊炮在前後間隔不超過五秒的時間裡相繼開火,這密集的鼓點,對遊擊先遣隊的參戰官兵來說是莫大的鼓舞,對敵人而言則是可怕的催命符。在一聲聲極爲短促的呼嘯聲中,迫擊炮彈紛紛落向河灘,有的直接命中諾曼人的運輸艦,鋼鐵與鋼鐵的碰撞,瞬間轉化爲猛烈爆炸,有的落在周圍的河灘上,或撞擊卵石而爆炸,或扎入泥沙之中,等到延時引信發作方纔爆發。
諾曼人的三級運輸艦,作用和性能都跟聯邦軍的快速運輸艦大致相當。它們雖然不像戰鬥艦艇那樣披掛戰甲,但也是鋼筋鐵骨構造,覆蓋艦身的鋼板能夠有效抵擋槍彈乃至小口徑機關炮的攻擊,區區三兩發迫擊炮彈還不足以將其摧毀,但連續的轟擊會製造越來越多的創口,威脅艦橋,損傷乃至破壞轉向和推進裝置。遭到炮擊後,那艘諾曼運輸艦顧不上已經登陸和正在離艦的士兵了,它急忙升空,迅速爬高,唯恐不能在最短時間裡擺脫困境,然而更多的迫擊炮彈繼接踵而至,哪怕只有四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命中率,每分鐘仍有二三十發迫擊炮彈轟擊艦身,接連不斷的爆炸侵蝕着它的體魄與靈魂。它急匆匆地爬升到離地大概兩百尺的高度,驟然發現自己再也爬不上去了。一陣怪異的顫抖之後,它帶着四竄的火舌和滾騰的濃煙緩緩緩下落,落到大約一半的位置,像是突然失去支撐一般,以自由落體的姿態砸了下去。
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落地瞬間自是地動山搖。魏斯沒有任何的遲疑,徑直令信號兵打出綠色信號彈。在拿下這座小鎮之後,他便因地制宜地選定了戰鬥預案,令參戰的兩千多名官兵分散部署,見信號彈行事。等到敵人的飛行艦艇出動,他遠遠的通過特殊技能確定了艦型和性能,以野戰電話和傳令兵傳遞命令相結合的方式,向各迫擊炮組傳達了最終戰鬥指令。這一發綠色信號彈,猶如琴譜上的休止符,所有的迫擊炮當即停止射擊,炮組成員就地隱蔽,防備敵方戰艦的報復性炮火。事實上,由於出手果斷、定位精準、射擊迅猛,各迫擊炮組至此也就打了七八輪,從開火到停火持續不到三分鐘,而負責掩護的諾曼戰艦才匆匆忙忙的打了幾發炮彈……
雨天,清晨,植被,爆炸硝煙,再加上迫擊炮射擊產生的煙焰和聲響較小,諾曼戰艦上的炮手們根本連目標在什麼位置都沒有確定。他們這數十門中小口徑艦炮一通盲射,看着十分熱鬧,感覺好像掃蕩了大片樹林,可是,襲擊者既沒有打出白旗,也沒有倉皇逃走,樹林裡也沒有出現大量彈藥殉爆的情形。斷斷續續的轟擊了半個小時,諾曼戰艦的炮火逐漸停息。一艘三級艦,執行常規任務時攜帶的彈藥補給通常不會塞滿備用空間。打了這麼久,炮管開始過熱,彈藥庫也空了大半。從空中俯瞰,那潺潺的帕倫河,原本清澈的河水都被諾曼人的血和墜落戰艦上的各種油污染成了暗褐色,這情景固然觸目驚心,更要命的時,那些搶先登陸的,以及在戰艦墜毀時僥倖生還的諾曼士兵,此時依然被困在河灘以及相鄰的田野裡。零零落落的槍聲,不斷收割着他們的性命。
眼睜睜看着同伴在生死線上掙扎,諾曼戰艦上的乘員不堪忍受,更讓人崩潰的是,他們連續發出無線電碼,卻遲遲得不到上級和友軍的迴應,彷彿冥冥中有股可怕的力量要將他們全部吞噬掉。現在,他們已然陷入到了一種兩難的境地:要麼,冒着被敵人集火攻擊的風險降下去支援、救助受困的同伴,要麼,暫時拋下同伴去傳遞警訊。
第三條路,不是沒有,但眼睜睜看着地面的同伴一個接着一個死去,等到指揮部察覺不妙再派後援,也許幾個小時,也許一整天……相較之下,這條路無疑存在更多的痛苦以及不確定性。
在躊躇中煎熬許久,諾曼人終於做出了抉擇:他們先是進行了兩次海豚戲水般的快速低掠,對樹林和小鎮進行近距離的探察,並對所有可疑的目標進行了轟擊,接着,這艘搭載數十門艦炮、重要部位覆蓋輕裝甲的巡航艦,在己方步兵渴求的眼神中快速爬升,頭也不回地朝着來時的方向飛走了。
目送敵艦遠去,魏斯既不訝異,也不沮喪,當然也沒有太多的興奮,只是多了幾分對敵情的思考。放在戰爭初期,敵艦十之八九會降落下來,一邊交火,一邊救援。剛猛,未必是戰場上最好的選擇,卻是自信和彪悍的體現。如今的諾曼人,似乎更加的務實和狡黠,甚至有了不同以往的圓滑,深處的緣由暫且不究,與之交手,以往的寶貴經驗未必有效,沒準還會起到致命的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