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秦國已經起了內亂,各地戰火不斷,朝堂上雖表面看似平靜,實際上卻早已四分五裂。”雲察淡淡地說,看了眼胡說:“他雖然沒有說明爲何找你,但趕在這個時候,實在是司馬昭之心。”
“呵——”胡說低笑,垂着眼遮去眼底的暗色。
本以爲三百年已過,再提起那些往事時可以淡然相對,此刻真聽人就這麼直接說出來,他才發覺那些刺在心頭的傷口還鮮活着,竟從未癒合。每扒開一次,都讓他疼得呼吸一窒。
君玄翻着眼皮往帝君府的方向瞧,忍不住在心底替白執喊了聲冤。雖然之前有些事兒白執的確做得不大厚道,但那次,他的確是真心實意來找胡說的。
或許,當年唯一的意外,便是連白執自己都沒想到,最終會真的愛上這隻狐狸吧。
“我並未告訴他你還活着,他看到狐王府被火燒過的灰燼後便在山下守了三日。”雲察接着說:“再後來的事我就只是聽說了,聽說陸離苛政使民心渙散,戰火四起,人禍加上天災,在短短不到三年時間裡秦國就舉國覆滅,而陸離,以身殉國。”
“怎麼會?”胡說擡眸,驚愕使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明明是……”
不管陸離在感情上如何,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眼中的陸離是一位勵精圖治的明君。既是明君,他纔敢將天下拱手相送,既是明君,又怎麼會苛政荼毒百姓?
當初正是因爲陸離說了句“希望天下一統”,於是哪怕付出受天譴的代價他也要爲對方奪得天下,讓其成爲人間唯一的王。而若陸離真的苛政,當初就果然是他瞎了眼盲了心。他所有的付出,到頭來全都變成了笑話。
“滅國…滅國。”嘴邊勾起一抹譏誚,胡說反覆默唸着這兩個字,每念一遍就像是往下吞了一口冰刀,直到寒意侵滿全身,口中品嚐到血淡淡的腥甜。
“原來,原來我一直以爲對他極重要的東西在他心中…竟是如此輕賤,輕賤到不過是寫在史書上的一頁笑談。”
喉嚨彷彿被什麼堵着,胡說聲音沙啞,臉色蒼白得彷彿被瞬間抽盡了所有血色。
雲察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事已至此,都過去了,誰也無可奈何。”
“過不去,還沒過去。”胡說輕輕搖頭,看着雲察,篤定地說,“他欠我一句解釋,我得去鬼界找他,既然是了結,就該斷得徹底。”
“咳——!”“咣噹——!”
雲察還沒做出表示,君玄先嗆了口茶,又碰翻了桌角的黑色陶罐。罐子砸在地上摔成幾瓣兒,裡面裝的東西掉出來,竟然是一條條尚在蠕動的大青蟲。
胡說愣了愣,反觀雲察神色平靜,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好像早就知道罐子裡是什麼了,纔想起之前幾次君玄連鷹王府的大門都進不了,今天不知怎得竟能大搖大擺登堂入室了。
覺得有點不對,視線在兩人身上移來移去,他試探着問:“你倆最近是不是在一起做什麼奇怪的事情?”
雲察並無隱瞞的意思,淡淡道:“沒什麼奇怪的,就是養了……”
“哎。”君玄用食指貼住雲察的嘴脣,阻了他未說完的話,斜眼瞥着胡說,“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怎能讓你知道,要的就是這份‘情|趣’,說出來豈不沒那個意思在裡面了?”
“……”胡說露出個一言難盡的表情。
“你不準告訴他。”君玄偏偏不依不饒,瞪着眼前說。可他的雙眼自帶桃花,非但毫無威懾力可言,反而顯得脈脈含情,“說好了這是咱倆之間的秘密,你答應我,誰都不準說。”
“……”雲察面無表情,視線下移落在君玄指尖,眨了下眼睛。
手指縮了縮,君玄訕笑着收回手,說:“這可不能算是輕薄,只是方纔情急。”
雲察不自然地抿了下嘴脣,拾起茶杯喝茶躲開了君玄的視線。他雖然沒答應,但也沒再繼續告訴胡說。
四捨五入,君玄覺得對方這算是默認了,便笑得越發得意起來。笑歸笑,他卻沒忘胡說打算去鬼界找陸離的事,眼中幾許深沉。
沉默片刻起身,笑眯眯道:“罐子碎了蟲子就不新鮮了,我去蟠桃園重新捉幾條。剛纔狐狸你不是說想要去鬼界找人麼,鬼界我常去,倒是有些人脈,你們到了地方之後,自會有人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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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玄說罷就匆匆離開了,但他沒去蟠桃園,而是去了帝君府。將胡說執意要去鬼界找陸離的事對白執一說,換來的是白執久久的沉默。
“狐狸說了,在聽到陸離的解釋之前,三百年前的事不可能過去。”君玄吊着眉毛,有點看戲的意思,“要不……你變回陸離的模樣,去跟他解釋解釋?”
“解釋什麼?”白執笑得有些自嘲,“是解釋本帝因思他成疾,無心朝政?還是解釋本帝想守住他一手打下的江山,卻欲極必反?”
頓了頓,他擡眼道:“你覺得這兩種解釋,他,會信哪個?”
“雖然兩者都有實話的成分在,但若換做是我,兩個我都不會信。”君玄淡笑,忽然往前一湊,:“你說——胡悅對陸離會不會還有舊情在,所以才從未對你提過陸離,去鬼界也瞞着你?”
瞧君玄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擺明了是想看白執着急才故意挑事。
可君玄的獵奇心是上來了,白執反而變得從容起來。銀眸微眯,臉上帶着溫和的笑,說出的話卻冷冰冰的沒什麼溫度。
“既然陸離已死,便讓他死個徹底罷。魂飛魄散,瞭如雲煙。”
拂手,滿地落花上沾着的露珠便頃刻被蒸發了個乾淨,化作淡淡雲霧,聚又復散,消失無蹤。
君玄一怔,隨之大笑起來。白執則任他取笑,嘴角彎起點兒弧度,淡笑不語,銀眸如刀。
末了,君玄輕飄飄一瞥,說:“九叔莫不是忘了,他可是狐。即使生了顆戀愛腦,精明狡猾是卻他的本性,而紙難包火,則是亙古不變的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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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察不放心讓胡說獨自去鬼界,於是也跟了去。到了兩界碑前,果然見有一人早早就在候着。
是名穿着湖藍色長衫的青年男子。看着二十五六歲的模樣,身材瘦高,模樣說不上多俊,但眉眼溫和,身上帶着淡淡的書卷氣,讓人瞧一眼就覺得定是個相處起來極舒服的人兒,便不自覺地也跟着心平氣和溫聲軟語起來。
看到胡說他們後,青年遠遠迎了過來,“想必兩位正是殿下口中的朋友吧,在下顧子書。”
聽到他的名字,雲察燦金的眼眸中起了絲波瀾,又被他很好地掩飾過去,點頭淡淡“嗯”了聲,算是打過招呼。
胡說卻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君玄找的引路人竟然是顧子書。
雖然雲察從來性子冷淡,對誰都冷着張臉,但以前待君玄多少與旁人有些不同。那時還沒有“顧子書”這麼個人,顧子書是君玄在過去三百年裡新認識的。
胡說找回記憶後還沒來得及問雲察爲何會與君玄變成今日這般,但現在一想好像也無須問了,定與顧子書的出現脫不開關係,誰讓君玄原本就是個喜新厭舊的。
這麼一想,胡說總覺得雲察受了天大的委屈,心裡極不是滋味兒。可既然雲察沒說什麼,他也不好失了禮數,只好對顧子書笑了笑,道:“有勞公子帶路往鬼君府上一趟,我們想找個人。”
“二位請隨我來。”顧子書道,轉身時目光從胡說身上掠過又看向雲察,笑得似有深意,“久聞鷹王殿下之名,今日一見,果然……”
話只說了一半,便被嘴邊的笑意隱去。
雲察疑惑地看他一眼,淡淡道:“果然什麼?”
顧子書笑着搖搖頭,“沒什麼,只是常聽人抱怨說,殿下性子冷,不大愛搭理人。”
聊家常一般的語氣,說的話又像是開玩笑般隨意,叫人不得不好脾氣地跟着往下接。
雲察“嗯?”了聲,說:“我一向如此,如果哪裡讓公子覺得受到冷落了,抱歉。”
“殿下怕是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顧子書笑得溫溫柔柔,“一個人的脾性是冷是熱我還是能看出來的,可這面冷卻不代表心也冷。殿下覺得,我這話說的可對?”
“恐怕他不是這樣說的。”雲察面無表情,“他原話應該是說我,臉臭,心硬,高冷得叫人近不得身。”
胡說見自己插不上什麼話,便放着另外兩人去聊天了,他走馬觀花地看着鬼界的集市。
地攤、夜市、車馬……除了天空始終是黑的,燈籠全都是慘白的,街上的大多數人走路時都腳不沾地外,看起來與他們妖界也沒什麼不同,酒樓有,賭場有,秦樓楚館也有。
未幾,到了一座漆黑的宮殿前,除了黑白兩色之外,胡說總算在鬼界看到了點別的顏色。烏黑的大門上方刻着幾個鮮紅的大字,“幽冥殿”。
“這就是了。”顧子書自然地引着兩人進殿,幾名看守的小鬼見到後不但沒有阻止,反而還極有禮貌地對他行了禮,稱他爲“顧先生”。
“他們好像認識你?”胡說隨口問道。
顧子書淡笑:“我是鬼君府的教書先生,負責教導鬼王家的兩位小公子讀書。”
說着到了正殿,顧子書讓他二人在門外稍後,自己先進去,沒一會兒又出來,笑眯眯道:“王上請二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