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 王大壯把弄影產子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他說,自從上個月弄影回了趟孃家,再回去身子就一直不太好, 隔三差五的害病。
本以爲要早產的, 好不容易挺到足月, 昨兒個一早就開始陣痛, 他去請了村子裡技術最好的穩婆。
誰知這一生就生了兩天一夜, 到現在還沒見着孩子的影兒,血水倒是一盆接一盆的往外端。
胡說知道,王大壯口中的“回孃家”指的是弄影回狐族受刑, 被他廢去了法力。
“產婆說,孩子這會兒還沒出來, 怕是沒有活的希望了, 表哥, 我不管孩子,我就想小影, 流了這麼多血,我怕她的身子撐不住。”
胡說看他,“你當真不顧孩子死活?”
“哪兒能不顧啊。”王大壯紅着眼眶說,“但在我心中小影最重要。孩子沒了還有機會,但她是我最愛的人, 我不想她有事。”
胡說似想看他說的是否真心, 默了片刻, 淡聲道:“希望你說到做到, 待她始終如一。”
關係到弄影丫頭的性命, 說話歸說話,胡說沒在路上多耽擱。
很快就到了王大壯家。
沒想到院門大開, 屋裡靜悄悄的,半點兒聲音都沒有。胡說隱約生出不好的預感,王大壯更是直接衝進屋裡。
剛進門就被絆了一跤,趴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絆住他的不是別的什麼東西,而是嚇得臉色鐵青昏死過去的穩婆。
難道是小影出了什麼意外?王大壯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衝進裡間,邊跑邊喊,“小影!小——”
話音未落忽然像被誰掐住了脖子,望着牀上一隻紅色的九尾狐,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胡說跟着進門,往裡一瞥,見是弄影因爲太過虛弱,現了原形。
弄影掙扎了一下想要起來,但晃了晃又無力地倒回牀上,輕聲喚道:“相……相公……相……”
“啊!!!妖怪啊!!!”
回家不見嬌妻反倒看見一隻九尾狐躺在原本弄影躺着的牀上,王大壯已經嚇懵了,又見狐狸開口說話,好半天才找回嚇丟的魂兒。
口中大喊着:“妖怪!有妖怪!”
轉身就要奪門而出。
胡說一把揪住他,又恨又氣,“還記得你剛在路上說的什麼嗎?你看清楚,牀上躺的不是別人,是你老婆,是你最愛的人!”
王大壯掙扎:“她、她不是!啊啊啊!她是妖怪!她是狐狸精!啊啊啊救命啊!”
胡說眼神一冷。
弄影忙道:“表哥,你……你別傷我相公。”
“表哥?”王大壯滿臉驚恐地瞅瞅牀上,再瞅瞅胡說,“你是她表哥,那、那你也是……”
“難道你從不知道,巫雲山上住的全是妖嗎?”胡說冷笑,露出尖耳和獠牙,故意齜了齜嘴,“嗷唔~~~”
“啊!!!”
王大壯的精神頓時受到一萬點兒暴擊,腿都嚇軟了,被胡說拎着脖子還一直打哆嗦,直往下崴泥。
“胡悅表哥……”
弄影有些無奈。
胡說白了小丫頭一眼,還是聽她的,把王大壯給放了。一得到自由,王大壯就連滾帶爬地跑出了門。
弄影弱弱道:“他都已經怕成這樣了,你何必再故意嚇他?”
“我是爲了點醒你。”胡說隱去尖耳和獠牙,走過去喂她服下一顆金丹,“含着,別吞下去。”一頓,“你都看到了,他連你的真身都接受不了,根本不是真的愛你。”
弄影找回些力氣,重新變回人身。
“相公雖然長得英武,其實膽子很小的。”她輕聲說,顯得有些底氣不足,“錯也在我,是我對他隱瞞在先。他從不知道我是狐妖,第一次見難免會怕。”
“少爲他開脫。”胡說冷聲道,執了她的腕子探了探脈搏,眉頭微蹙。
弄影見他眼神不對,忙問:“孩子怎麼了嗎?”
胡說擔憂地望着她,稍稍沉默,嘆了口氣,“懷上凡人的孩子本就是孽種,夭折了也罷。”
“……”
弄影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血色全無,神情呆滯喃喃道:“我、我不大懂,你什麼意思?”
“孩子沒了。”胡說道,“沒了是好事,弄影,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跟我回去吧,七叔公因這一病不起,往後你多陪陪他。”
“不——我不要——”
弄影終於找回聲音,撕心裂肺地慘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表哥!表哥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人死不能復生,逆天而行是要受天譴的!”
“一命抵一命嗎?我願意!”弄影死死抓住胡說的手腕,“表哥!表哥我願意!求你看在小時候的情分上救他一命!我寧願我死也不要我和相公的孩子有事!”
“懷上凡人的孽種有什麼好!”胡說道,“你難道還不懂嗎?他不愛你!他根本不愛你!他若愛你就絕不會在意你的真身是什麼,更不會一見你是妖就被嚇跑!”
“……”
弄影怔然,眼中流出兩行清淚,垂眸道:“表哥……孩子死了我也活不了,你何必再說這些戳穿我來誅心……”
“傻姑娘。”胡說輕輕擁住她,“別哭,表哥帶你回家。”
“不,不要帶走我娘子!”
誰知王大壯又去而復返,頭髮亂糟糟的跟個蛇精病一樣跑回來,看起來剛在外面跑得急,沒少摔跟頭。
“相公……?”弄影有些意外。
胡說更是,“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我……”王大壯氣喘吁吁地,看胡說的眼神還是有些害怕,表情都快哭出來了,戰戰兢兢地說:“我剛在外面想清楚了,我……我愛的是小影,跟、跟她是人是妖、沒、沒關係。
“我剛就是突然看到……看到她變成狐狸,有些怕。不過現在已經不怕了,她、她是我媳婦兒,我知道她很善良的,從來沒傷害過別人,更不會傷害我。”
“相公……”
弄影感動得鼻子一酸,喜極而涕。
“小影……”王大壯撲過去,一把將弄影抱住,哽咽道:“對不起,對不起,剛剛我不該那樣對你,你一定以爲我不要你了吧。其實我只是想出去冷靜一下,對不起,讓你傷心了小影。”
“沒事沒事。”弄影一邊哭一邊笑,“我知道,我知道你膽子小嘛。”
這麼一弄,胡說在這兒待着反倒成了多餘的。
他起身。
弄影見他要走,道:“表哥!”
胡說淡淡道:“你倆踏實在家裡等着,孩子的事兒交給我。”
令人死而復生絕非易事,三界中唯有一人能夠做到,便是鬼王,蕭懲。
胡說去了無間鬼域的一念城,不曾想在城門腳的一間茶攤裡看到了個熟人,更準確來說,是兩個熟人,如果顧子書也算的話。
跑到茶攤裡喝酒,而且喝到爛醉如泥,普天之下除了君玄,怕是找不出第二個。
胡說見着他時,他正趴在桌上醉到神志不清,滿眼通紅地叨唸着雲察的名字,顧子書坐在一旁,試圖把他的酒壺奪下來,“殿下,殿下您喝醉了。”
“一句戲言,就一句戲言……”君玄伸出一根手指比比劃劃,欲哭無淚,“子書你說,他怎麼就信了……
“不,他不是信了,他是從沒信過,他從來都沒相信過我。他不相信我對他是真心的,他說他跟我只是在逢場作戲。”
“鷹王說的只是氣話。”顧子書溫聲細語地安慰他,“殿下與他相識已久,該比子書更瞭解他纔是。他對殿下是什麼心意,您自個兒還不清楚嗎?”
“以前清楚……”君玄拖着顧子書坐下陪他喝酒,仰着臉笑:“呵呵……現在,不清楚,不清楚了啊,我看不透他,太難,太難……”
“殿……”顧子書正要再說,擡眼看到了胡說,頷首一笑,“狐王。”
“顧先生。”胡說淡聲道,看了眼君玄,“他這是……”
“君玄殿下在鷹王那兒受了些氣,瞧,說是來找在下訴苦的,結果倒先自己把自己給灌醉了。”
胡說道:“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狐王不要誤會。”顧子書彎了彎嘴角,笑容溫柔又和煦,“殿下可沒吐槽鷹王的不是,相反,他念得全是鷹王的好。”
他的模樣跟藍燦的氣質相近,穿着件湖藍色的長衫,乾乾淨淨的,乍看平平無奇,而一旦多看幾眼,又會令人移不開視線。
就像一塊未經打磨的璞玉。
“雲察,雲察你別走……”君玄扯着顧子書的衣角,“到底怎樣你才肯原諒我,你說,只要你說的……我都願去做……”
“殿下。”顧子書輕輕拽出自己的衣角,小聲說:“您醉了,我不是鷹王,哎,狐王在這兒呢,你這樣被他瞧見,該要誤會了……”
“狐、狐王?”
君玄醉眼迷離地找了找,看到胡說後笑起來,“狐、狐狸你怎麼在這兒啊,他呢,他是不是也來了,他就藏在你身後吧哈哈,你讓他出來,讓他出來瞧瞧,瞧瞧……瞧瞧……瞧……”
話沒說完,頭就“咚”得聲栽到桌子底下,徹底睡了過去。
胡說充滿嫌棄地皺皺眉,簡直不忍卒睹,“瞧什麼,你倒是說完啊。”
顧子書笑,“他是想讓鷹王知道,他跟在下之間並無干係,只算是……藍顏知己。”
“他這脾性能找到如先生這般的人做知己,倒是難得。”胡說淡淡道,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
顧子書也不多加解釋,道:“狐王今日前來,可是有事需要尋找鬼王大人?”
“嗯。”胡說點頭,“鬼王可在?”
“在。”顧子書道,“不如就讓在下隨狐王走一趟吧,帝君有件東西擱在我這裡很久了,您正好給他捎回去。”
這件東西,指的是一百年前君玄從白執那兒借走的“天|衣”。
“我家鄉的學堂都建起來了,孩子們都能有書讀,也不用我再去陽間教他們,這件衣服,便也用不着了。不過,還是希望狐王能代我向帝君道一句‘多謝’。”
“你讓君玄還他不是更好,他見白執,總歸比我容易些。”
胡說道,其實他想說,他也已經有快兩個月沒看到白執了,那人像從他的世界徹底消失了般,音訊全無。
顧子書搖搖頭,“君玄殿下如今怕是沒心思幫我,話說回來,鷹王那邊兒,還得拜託狐王多幫他美言幾句。”
他說:“神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無論是誰,都總該有一次允許犯錯的機會,您說呢?”
胡說想到了白執。
顧子書見蕭懲出來,對胡說笑了笑,“鬼王來了,狐王有事兒就跟他說吧,我回茶鋪看看君玄殿下。”
“好久不見哪,狐王。”
蕭懲如百年前一樣,邪魅狷狂,妖而不媚,攻氣十足。
“不跟你廢話。”胡說開門見山,“今日我來,是相向鬼王大人討一個人。”
“哦?”蕭懲笑,“討誰?還是陸離?”
“一個嬰靈。”
“狐王可知,若想從我這兒討人,必須一命抵一命?”
胡說道:“那便一命抵一命。”
蕭懲玩味兒地打量着他,“誰給你這麼大的底氣,白執嗎?”
胡說道:“鬼王只管把人交給我,而我的命,等天來收。”
這“天”,指的便是天譴。
胡說舍了三成修爲救下那孩子,將他的魂魄平安送回弄影腹中,站在窗前聽到屋中傳來嬰孩兒響亮的啼哭,終是鬆了口氣。
“表哥,肯定是胡悅表哥!”
弄影道,想下牀但因爲剛生產完提不起力氣,只能拼命大喊,“表哥!表哥,若是天譴就讓我受着,爲我孩兒一命抵一命,我心甘情願!”
“不!小影,我願意,我願意保護你跟女兒,讓我去死,讓我去死。”
“你們一個凡人,一個沒了法力的妖,憑什麼以爲自己受得住天雷。”胡說佯怒道,“別逞強,還不夠添亂的。我有保命法器,天雷傷不到我。”
“哦,對。”弄影想起小時候在狐王府住着的那段日子,曾見過老狐王做過一件法器,就是拿給表哥躲天譴的。
終於放了心,道:“表哥,你當心些。”
殊不知,胡說纔是逞強。
根本來不及回巫雲山避劫,天雷便如期而至,就在弄影家屋子後頭的一片小山林裡。
來勢洶洶,比四百年前那次天譴來的更加兇狠,剛十幾道劈下來身上疼得就有點兒站不住。
胡說嘔出一口污血,背靠着棵燒焦的老樹無力地滑落,這時突然被人接住。
不由一愣,擡眸見白執一手撐着樹,用整個後背去抵抗天雷,只將他緊緊護在懷中。
擡起他的下巴,抹去他嘴角的血,白執的指尖在抖,聲音也在抖,“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你爲什麼不能等我來了再說?”
胡說渾身冰冷,雙腿發軟,若不是有白執抱着,他肯定會跌在地上。
他垂下眼睫,淡淡道:“人命關天,等不及。何況說到底這都是我狐族的家務事兒,不勞帝君掛念。”
等,他怎麼沒等?
是對方失約在先,明明說好了那晚會來找他,卻一連數月都不見人影。
他曾經等過,但再不會等。
但身體卻無比誠實的貼近白執,緊靠在他懷中。彼時黎明將近,春寒露重,只有躲進白執懷中,他身上才覺出些許暖意。
“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聽出胡說語氣中的疏離,白執低聲說,頭深深埋在他頸窩小心翼翼地摟着他不碰到傷口。
溫暖的感覺讓胡說緊繃的神經一鬆,險些沉溺其中,耳邊又想起顧子書方纔的話:
“神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無論是誰,都總該有一次允許犯錯的機會,您說呢?”
沒回應,但也沒躲,聲音有些悶悶的,“這些天……你去了哪兒?”
白執將他打橫抱起,“我帶你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