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怎麼都想不到, 對方帶他來的“地方”竟是東海上的一座孤島。
望着與天相接漫無邊際的汪洋大海,胡說竟生出種海水已經沒過他胸口的窒息感,心裡直髮怵。
“你故意的是不是?明知道我畏水, 還故意把我扔到海里, 孤立無……”
“沒錯, 我就是故意的。”白執道, “我想跟你朝夕相對, 不被打擾,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這座孤島上,即使你再想躲我, 也無處可躲。”
“放我下來,我要回去。”胡說掙扎, 扯到傷口痛得皺了皺眉。
“別動。”白執抱緊了他, “待你傷好, 我自會放你回去。但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我希望你能忘記狐族, 忘記巫雲山,安心在這裡養傷。”
說着,抱他走進一座翠竹圍成的籬笆小院,是座兩層竹樓。
胡說一怔,掙扎的幅度小了些, 歪頭審度白執, “這座竹院是……?難道你早有準備?”
“原本打算……”白執欲言又止。
胡說追問, “打算什麼?”
垂眸望他一眼, 白執笑了笑, “沒什麼,此地僻靜, 如今用來給你養傷倒也不錯。”
海風溼鹹,迎面吹來,沾着些早春的寒意。
房間在二樓,陳設簡單雅緻,斜對着牀頭的位置開着一扇不大不小的飄窗,剛好能看到海上升起的薄霧,還有隱在霧中綽隱綽現的海島與帆船。
“這藥還是前段時間君玄給我的,感覺效果還不錯。”
白執取出一隻翠綠色的藥瓶,伸手去撩胡說的衣服。
“你幹什麼?!”
胡說戒備地攥緊領口,往牀裡側的牆角縮了縮,緊張兮兮地盯着白執。
“給我看看傷哪兒了,上藥。”白執哭笑不得,胡說狐疑地瞥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又挪了回來。
白執輕輕褪下他的衣衫,看到他肩上、後背、手臂,身上多處都佈滿大大小小的灼傷,不禁微微眯眼,銀色的瞳仁縮了縮。
“或許有點兒疼,我動作儘量輕些。”他溫聲說,“你如果受不住就喊出聲來,不必忍着。”
“嗯。”胡說應了一聲。
不知是藥膏的緣故還是白執的指尖原有的溫度,當略微的涼意輕輕撫過肩頭時,胡說敏感得激起一陣顫慄。
“重了?”
白執以爲力道重弄疼了他,刻意將動作放得更輕。
“不是。”胡說搖頭,不安地動了動,乖乖的,“有點兒涼。”
白執嘴角微彎,撥開小狐狸垂在肩頭的髮絲,邊塗藥邊解釋,“裡面好像摻了薄荷,是比尋常藥膏更涼些。”
“上次……”胡說輕聲道,“這藥,是君玄上次給你的吧?”
“嗯?”白執眼神專注,一時沒反應過來。隔了片刻才發現小狐狸的彆扭,這是在問他百年前的事兒呢,便故作雲淡風輕地點點頭,“嗯。不過我傷得不重,只用了幾次藥。”
胡說道:“其實,你可以不用這樣做的……我有保命的法器,當日即使你不來,雷劫也傷不到我。”
“我看到了。”白執說,“我看到了你說的法器,也知道它是你父王留給你的。”
“既然你都知道,爲什麼還不走?”胡說有些迷茫,“爲什麼明明看到我有辦法避雷,還要把所有的天雷都引到自己身上?你是想讓我……”
白執接口道:“想讓你內疚,讓你心疼我嗎?”
胡說一愣,“難道不是嗎?”
“倘若我說不是呢?”
白執收了藥,爲他把衣服拉好,在他茫然地注視下仔細繫着每一個繩結,緩聲道:“倘若我說,我只是爲了多看你一眼,想找個藉口留下來,哪怕多留一息,一瞬,你會信嗎?”
他擡眸,直直望進胡說的眼睛,“胡悅,你……還願意再信我嗎?”
胡說目光一縮,躲開了他的視線,眼中猝不及防的慌亂稍縱即逝,道,“你,也轉過身去,換我給你上藥了。”
說着去抓藥瓶,卻被白執抓了手。
“你關心我?”
“你別多想。”胡說抽回手,躲躲閃閃,“帝君是爲救我而傷,我不好棄您不顧。”
白執淡淡道:“好,我懂了。”
不知是否錯覺,胡說覺得對方垂下眼去的那刻,眼神有點兒受傷。
“……”他想說點兒什麼緩解尷尬,但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得強迫自己收斂思緒,專心爲白執上藥。
白執趕到及時,替他承受了大半的天雷,傷得遠比他要重得多的多。但這人一路抱他回來,路上連吭就沒吭。
瞅着白執背上觸目驚心的灼傷,胡說心裡極不是滋味兒,好像比自己受了傷還要疼。
輕咬着嘴脣,小心翼翼地給白執上藥。
若白執此時回頭,定能明白鬍說剛剛那句“你別多想”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但他沒有。
直到深夜,胡說睡下以後,他坐在牀邊望着他的眼神充滿疼惜與眷戀。
“你說今日是你狐族的家務事兒,不勞本帝掛念。但我已經掛念了,胡悅,你可知在過去的一百年、四百年中,一日一夜,日日夜夜,我對你都念之不忘,思之如狂……”
睡夢中的小狐狸不安地皺起了眉,手胡亂抓了一下陰差陽錯牽住了他的手。
白執微微一愣,就勢握緊,輕輕吻了下小狐狸的手背,輕聲道:“是我騙了你,也騙了我自己。我是曾想過忘了你,把在人間的那段日子只當作一場劫,但我做不到,胡悅,我做不到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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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島上,沒有鬧哄哄的人羣,也沒有狐族亂七八糟的政事,有的只是藍天白雲,成隊的海鷗在天空盤旋,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將濃霧驅散。
胡說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竟會與白執在這樣一座了無人煙的孤島上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日子。
儘管他不怎麼愛動,大多數時候都坐在二樓的那扇小窗前發呆,看海景。
同時也看白執挽着褲腳,拿着魚叉,下海抓魚,或者在海邊的沙灘上支起篝火,做香噴噴的烤魚片。
“來啊,你過來啊。”
白執衝他招手,喊他過去吃魚。
胡說撇開臉,“不過去,你那兒離海這麼近,我萬一掉進海里去怎麼辦?”
白執只好把魚給他送過來,無奈地說:“怎麼會呢,不還有我呢嘛。”
“那也不去。”胡說用嘴撕下一片魚肉,外焦裡嫩,“味道不錯,不過這條魚的肉好像沒有昨天那條的肥。”
“你喜歡吃肥的?”
胡說點頭,“烤肉的話,還是有點兒油水吃起來更香。”
“好。”白執滿眼寵溺,自然地伸手揩去他嘴角沾的一點兒油漬,“那我下次就只抓肥的。”
心道,果然“畏水”與“饞嘴”是狐狸的本性,他的小狐狸貪嘴時最可愛啦。
如是過了半月,胡說的傷勢大有好轉,離島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但白執始終不說放他走,以至於他越來越覺得白執就是故意將他囚|禁在這荒島上的,欺負他畏水面對汪洋大海無能爲力,逃也逃不掉。
不過,非說“囚|禁”好像又不太貼切,因爲白執對他真的很好很好,照顧得無微不至。
軟禁,姑且說是軟禁吧。
胡說託着腮想,數次想開口讓白執帶他走,但話到嘴邊不知爲何又咽了回去,他有點兒捨不得。他想,以後無論過去多久,回想起來在海上的這段時光,都會感到溫馨吧。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他跟白執明明可以好好的,兩情相悅,本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怎麼最後卻變成了天打雷劈的一對怨偶呢?
倏忽間又想起顧子書的話:
“神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無論是誰,都總該有一次允許犯錯的機會,您說呢?”
胡說喃喃:“真的是每個人……都該有一次被原諒的機會嗎?”
“想走了?”
白執總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又一針見血地指出來。
胡說回神,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想走”還是“不想走”,但傷已經完全好了,好像沒有繼續待下去的理由。
“這麼久都沒有我的消息,長老們該擔心了。”他說,沒有從正面回答。
白執看看窗外暗下來的天色,一大塊烏雲低低地壓在海面,將海水都映成了黑色,關好門窗,道:“好像要下雨了,明天吧,明天等雨停了我們就走。”
“嗯。”胡說點頭,欲言又止:“回去後……”
“回去後,你踏實做你的狐王。”白執道,“我保證,再沒人逼你娶親……我是說,逼你跟本帝成親。”
胡說面上一赫,輕聲道:“你都知道?”
“也沒人刻意瞞我,不是麼?”白執回頭,衝他微微一笑,“別瞎想了,今晚早點兒睡。”
白執在收拾行李,明明來時空着手什麼都沒帶,這到走了誰知竟打包出一布袋的小玩意兒。
什麼貝殼啦、珊瑚啦,還有一吹就會響的小海螺。
都是他在海邊兒撿的,胡說喜歡,但喊他下樓去撿他還不願,最後都是他把好看的挑出來,拿到樓上讓對方選。
長得小巧又精緻的,就用綵線串起來,做成手鍊繞在腕子間。
“這是?”
看着白執拿來穿貝殼的五彩線,胡說莫名覺得有點兒眼熟。
“長命縷。”白執將貝殼手鍊爲他戴上,還繫了個漂亮的小蝴蝶結,道:“你之前那條不是斷了麼,我閒來無事時便又編了一條。”
胡說記起,很久以前去人間遊玩,趕上過端午,白執的確買過一條長命縷給他。
後來好像是不小心丟了,至於丟到了何處,他也不記得。
原來是丟在帝君府了麼?
“想不到你還會編這個。”胡說晃了晃手腕,貝殼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嘴角微彎,聽不出是誠心讚美還是挖苦。
白執也沒細究,收拾好東西準備休息。
照例是胡說睡牀,他打地鋪。算起來咱們帝君已經打了快三個月的地鋪了,假如突然讓他上牀睡,他還怪不習慣呢。
夜裡果然如白執所說,下起了雨,由遠及近,隱隱有閃電劃過。
明日就要離開了,從此他回他的巫雲山,白執回白執的帝君府,彼此再想見上一面,似乎連個正當的藉口找不到。
胡說心亂如麻,過了三更還沒睡着。
“不復相見”不正是你一直都想要的嗎,胡悅?他不禁自問,但一想到過去與白執的點點滴滴,心中雖然很痛,但並非只有痛。
輕輕嘆了口氣,他披衣下牀,打開小窗,坐在窗臺上望着外面無邊的雨夜。白日的大海深藍,已經讓人望而生畏。夜晚的大海黝黑,更是像深淵一樣詭譎,讓人充滿對未知的恐懼。
其實,他不是怕水。
而是因爲曾經嘗過溺水的滋味兒究竟是怎樣的難捱,於是不想讓那種深深的、無力的窒息感再次將自己掩埋。
仰頭望着越來越近的閃電,胡說伸手接了一抔冰涼的雨水,澀然道:“白執你又可知,其實在認識你以前,我是不怕水的。”
其實那晚他並未睡着,白執說的話他全聽到了。
看着雨水從指縫間流逝,就像過去的四百年時光,拼命想要抓住,然而所謂的努力不過是徒勞。
他靠着窗柵兀自出神,任斜風吹皺了春雨,將他的薄衫打溼。
素來畏寒的人,一時竟忘記了冷。
直到逼近的雷聲在小樓上方炸開,“轟隆”一聲,嚇得他打了個小小的寒噤。但他犯懶,只用手搓了搓幾乎凍僵的肩膀,沒有挪地方。
倒是白執的反應更大,猛地一顫從夢中驚醒,醒來時口中還呼喚着他的名字,“悅兒!”
以爲自己要枯坐到天明瞭,誰知偏偏此時倦意襲來,身心疲憊。胡說半闔着眼,忽然覺得肩頭一重,有人爲他添了件暖暖的裘衣,便順勢靠過去,躲進對方懷中汲取丁點兒暖意。
白執摸到他冰涼的臉頰還有被雨水打溼的頭髮,輕輕皺了皺眉,“大半夜的,獨自坐這兒做什麼?”
聲音有些喑啞,許是剛剛醒來,久未開口的緣故。
“我怎不知,帝君從何時起竟這麼怕雷了?”胡說答非所問,語氣還算平淡,聲線卻有一絲不易覺察的輕顫。
白執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愣了下才說,“以前是不怕的,沒失去你以前……”他笑,“本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你,成了本帝唯一的軟肋。
“我冷。”胡說猝不及防道。
白執說,“冷就進屋,別一直坐窗臺了,你若睡不着,我可陪你一起……”
胡說垂着眼,彆彆扭扭道:“你就不能抱抱我嗎?”
白執恍了下神,隔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都要喜出望外了,一把將胡說擁入懷中,語無倫次,“嗯,嗯,抱,我抱,胡悅,悅兒,我的小狐狸。”
胡說緊緊回抱住白執,把整張臉都埋在他頸窩,悶悶道:“我想放過你了,也放過我自己。如果每個人都擁有一次被原諒的機會,白執,我想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