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施法朝雲察捎了口信兒, 讓對方幫忙在狐王狐後面前圓過去。
就此留了下來。
其實由於戰況吃緊,陸離不是在率軍打仗就是在率軍打仗的路上,根本沒多少時間陪他。
而對於排兵佈陣, 胡說根本一竅不通, 什麼忙都幫不上。
往往陸離與人商討應敵對策的時候, 他只能在一旁看着。越看, 越覺得這個叫“陸離”的凡人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都更有智慧, 也更有趣。
胡說還分不清什麼叫“有趣”,對他來說,但凡能引起他好奇的人、事、物, 都算是有趣。
陸離是最有趣的,他也最喜歡。
有時候, 他會趁陸離不注意, 把弄沙盤上插着的一根根小旗子, 還有小樹苗和小房子。拔下來再插上去,插在這座山頭, 或者另一個山谷,很好玩。
偶爾,他還會搗鼓陸離桌案上的硯臺。
小小的一方,做工精緻典雅,拿在手中的觸覺甚至像玉一般溫和。但稍不留神, 他就會把整整一臺墨汁打翻, 污了陸離的整張地圖。
連他自己都開始有點兒嫌棄自己笨手笨腳了。但他平時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明明伶俐得很, 不知怎麼每次在陸離面前時都會變得笨起來。
陸離也有幾分無奈, 但看着少年被墨汁弄髒的小臉,又很想笑。
搖搖頭, 溫聲說:“沙盤是不能隨便玩的,你每亂動上面的一個地方,大秦失去的就可能是一座城池。”
胡說垂下頭,他知道自己錯了。
陸離不急不紊地收拾着被胡說搞亂的一切,擡眸輕飄飄瞥了他一眼,笑:“別不開心,待戰事結束,山河無恙,我教你習字可好?”
“欸?”
胡說怔然,猛地擡頭,“你怎麼知道……”
他的確對凡人寫的字很好奇,他們妖族也有書有字,但寫法跟凡人不一樣。而且即使是凡人,每個國家每個民族的字體也不盡相同。剛剛他就是想看看陸離在寫什麼,纔不小心打翻了硯臺。
陸離笑了笑,意思是:你臉上寫着呢。
這隻狐妖雖已化形,但年齡尚小,心思淺,眼神里根本藏不住事兒,讓人一眼就能望穿。
“我現在就想學。”胡說道,順着杆兒往上爬。
陸離經過短暫思索,在桌面上鋪開一張宣紙,道:“過來。”
胡說忙跑過去。
陸離先用衣袖輕輕給他擦乾淨臉,才把他虛圈在身前,右手握着他的手教他執筆。
蘸了墨,一筆一畫地寫下兩個字——
胡悅。
胡說偏頭看他,“你寫了什麼?”
陸離淡聲說:“‘胡悅’,你的名字。”
“你的呢?”胡說眨巴眨巴眼睛,“我還想寫你的名字呢,‘陸離’呢,‘陸離’呢,‘陸離’呢?”
不知道的還以爲黎王殿下人不見了呢。
“我的……”陸離剛想說沒必要寫,再說寫多了你也記不住。
但是一低頭,對上少年水亮漆黑的眸子,心中突然像被誰的小爪子搔過般,忽得一軟。
擡手揉揉少年柔軟的發頂,他笑,“專心點兒,看清楚了,本王只教一遍。”
“嗯!”胡說重重點頭,邊隨着陸離寫,邊默聲念着那兩個字,似乎手中拿的不是毛筆而是一把刻刀。
一橫、一豎,一撇、一捺。
陸離、陸離,陸離、陸離。這個名字,將深深地、深深地刻進他生命中。
果然,只寫一遍他便記住了“陸離”這兩個字,正如只看一眼他便記住了陸離這一個人。
比較難爲情的是,他寫錯了自己的名字。
是“說”,不是“悅”,但不重要。比起“陸離”,無論是“胡悅”還是“胡說”,對他來說都不再重要。
“夠有閒情的啊,敵軍都殺到營門口兒了,王爺還有時間在這裡練字。”
葉青與其他幾位將軍進來,每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着傷,有的是新傷,也有的是舊傷。
陸離示意胡說先出去。
帳外,傷兵的數量突然比前幾日翻了幾倍。
胡說有點兒不放心,以往討論軍情的時候陸離都不會刻意避着他的,今日讓他出去,說明即使戰況不像葉青說的那麼誇張,但也絕不樂觀。
出去,是不想讓他跟着一起擔心。
不過,他纔沒什麼好擔心的。他是妖,凡間的戰火傷不到他,而且無論哪方獲勝都跟他們妖族沒關係,他能擔心什麼?
但是,但是。
他不想看着陸離輸。
悄咪咪趴在帳篷頂,胡說聽到裡面的人說:
“都三個月了糧草還沒到,太子擺明了想斷我們的路,借敵人的手,對殿下您除之後快。”
“那又能怎麼辦?我們現在又不能撤,要是此時撤兵,大秦將丟掉半壁江山。”
“對啊,到時即使能活着回去,在百姓心中我們也將是逃兵,別說皇上會不會治我們的罪了,就算百姓們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我們給淹死。”
“撤也是死,不撤更是死,黎王殿下,您說該怎麼辦啊!將士們吃了幾個月的草皮枯樹,都瘦的皮包骨,連兵器都快提不動啦。”
“其實,也不是完全無計可施。”陸離的聲音,“昨晚本王與葉將軍已經商討出一計,只是,還要看上天助不助我。”
有人問:“何計,還需要天助?”
胡說耳尖微動,仔細聽。
葉青的聲音:“火攻。”
.
胡說不想看着陸離輸,更不想看着陸離死。
自古以來,皇子奪嫡之戰,不止凡人有,他們妖族也有。
他們狐族還好說,這一輩兒只他一個男孩兒,等狐王退位,能坐上那個位置的只有他一個,沒什麼好爭奪的。
但想想雲察。
山鷹一族自古就有一個傳統,鷹後每窩都要抱兩隻小鷹,然後眼睜睜看着兩隻雛鷹在窩裡弒殺,直到一隻將另一隻推下萬丈懸崖。而活下來的那隻,纔有資格繼承大統。
雲察,就是活下來的那隻。
他還有一個剛破殼不久就早夭的弟弟,叫雲隨。
名字是雲察在他死後取的,按照鷹族的規矩,因自身不濟被推下山崖的雛鷹,連名字都不配擁有。
對於弒殺胞弟這件事兒,雲察嘴上不說,但胡說知道他一直耿耿於懷。
雲隨,便是雲察想着,看到潔白的雲朵,就跟看到死去的弟弟一樣,雲漂泊到哪裡,他弟弟就在哪裡。
在巫雲山,每次擡頭都能看到雲,於是也都能看到雲隨。
還有前幾天剛即位的鼠王甯戚,還有被立爲儲君的宿莽、夫黨,他們中,哪個不是踩着自家兄弟的屍骨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但也沒辦法,不是你死,就是他亡,總得決出個勝負。
這陸離,怕也是被他的太子哥哥盯上了,纔會把他推到前線來打仗,還故意斷了糧草,讓他們跟敵人死耗。
耗不過,就只能死。
秦軍如今傷亡慘重,不過幾千殘兵,即使耗得過,也得跟敵軍同歸於盡。
想到陸離橫豎都只有一死,胡說心裡有一百個不願意。
火攻是什麼?僅僅是放一把火嗎?胡說不大懂。
但很快就懂了。
趁着夜色,葉青與陸離各帶了一小隊人,揹着僅剩的一點兒火硝潛入巫雲山背陰的一片林子裡,佈置了好久。
胡說隱去身形,一直跟在陸離身後,見他們把硝石碾成粉末後,撒了滿地,曲曲折折的幾乎包圍了半座山。
之後聽陸離對士兵交待,今夜,等起南風的時候就將硝石粉末點燃。
胡說突然明白這所謂的“火攻”,除了有火,還得有風。
指着一股南風,把火勢帶到羌部的大營去。
巫雲山位於兩國交界,羌部的大營就紮在山下。久不見雨雪,地上的枯草早已乾透,深夜本就令人疏於防備,只要一場大火,定能將羌部的帥營燒個乾淨。
但令胡說擔心的是,如今人間嚴冬,正值北風呼嘯,怎麼會颳起南風呢?
奉命點火的士兵也覺得不可思議,一直在追問,“殿下,這麼冷的天,真的會有南風嗎?這北風都快把人的骨頭給凍透了,能說停就停?”
陸離微微仰頭,看了下四周,輕聲說:“會有的,本王相信。否則,否則便是天要亡我。”
於是,胡說的心跟着一點點揪起來,他坐在陸離前面的那棵樹上,盼啊盼的,盼着刮南風。
陸離看不到他,但他看得到陸離。
而且看得無比清晰。
男人溫潤雋秀的眉眼輕輕蹙起,也在發愁。其實,說得篤定,陸離心中,也不敢肯定在凜冽的深冬會颳起南風吧。
胡說很想伸手,將對方的眉心撫平。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深黑的夜幕中,天上的星星掉下去一顆,又掉下去一顆。
最後,所有星星都掉下去了,月亮也掉下去了,東方開始露出一點魚肚白。
天快亮了,再不起風將會錯過最佳時機。
而等天亮時,敵軍會發起最後一輪猛烈進攻,秦軍必輸無疑。
負責點火的士兵頹然地放下火把,“殿下,這風,怕是不會來了。”
“這風……”陸離長身玉立,閉眼輕嘆一聲,“傳令下去,撤吧。”
胡說瞳孔微震,怔怔望着陸離,心裡突然很難受。他很想說,別難過,不就是南風嗎?
好。
天不助你,我助你。
陸離剛說轉身,忽覺風向一變。
士兵驚喜,“殿下,是南風!殿下神機妙算,今夜真的有南風!”
“點火!”陸離揮手下令,硝石粉末瞬間燃成一條騰躍的火龍,朝羌部帥營撲去。
火光將陸離的眼神照得像雪一樣冷,也像雪一樣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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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大火像頭從巫雲山衝下的妖獸,在羌部帥營中橫衝直撞,肆無忌憚。
甚至燒乾淨了帥營還不算,最終一發不可收拾,衝上了巫雲山。
胡說十分懊惱,自己只顧着吹風,卻忘了布個結界防止火勢蔓延到山上。以至於靠近火場的小動物們全都遭了殃,有很多都是沒靈力沒化形的,家園被燒燬,自己也受了傷。
從妖族就能看到山後的火勢,青煙滾滾。直到被燒傷的動物們一紙訴狀告到狐王那裡,狐王才知道自家貪玩的兒子這次闖了大禍。
不僅誤傷了同類,更是間接殺害了無數凡人。
而妖若殺人,必遭天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