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打電話通知我們,志願者的HLA高分辨檢測結果出來了。母親接的電話,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志願者和我的HLA高分檢測出來有八個點全相合,並且雙方的身體條件都處於比較好的狀態,醫生建議儘快移植。
我將這個消息告訴自立,他也興奮得很,即刻安排手頭的工作,預定回來的機票,回國手續是提前一點已經辦好了的。全家人都爲我捏着一把汗,現在稍稍可以緩口氣了。毓辰得知,也是替我高興得不得了。我又將此事告訴遙遠的W,他等這個good news也等了很久。
醫生安排我過些天去醫院做全面檢查,儘早入院,因爲進艙移植之前還需要服用專門的化療藥物,做一系列準備。我知道,前方的路還艱難。
一週以後,自立帶着小娣回家來。母親見到小娣的那一刻,她臉上的那種複雜表情好像在告訴我,她什麼都明白了。小傢伙長的實在像她的父親,雖然她還是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巴掌大的臉。
第二天是個星期日,母親找了個藉口說和我一起出去逛街買些東西,我們母女倆終於有個單獨說話的機會。
我們在南濱路找了家茶樓坐下來,要了單獨的包間。小娣可不肯乖乖坐着,總要蹦着四處跑,母親幫我抱着她。小傢伙很奇怪,在外婆懷裡就安安分分的了,也不敢吵鬧。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去醫院看病,大人最會唬小孩,“再鬧,就叫醫生阿姨來打針喲。”小孩子即刻安靜下來,不敢輕舉妄動。母親的職業,無形中已經讓她有這種管住小孩子的本領了吧。我頓覺欣慰。
等到茶水上來,母親終於開口,“小傢伙實在漂亮,比照片上還好看。”
“嗯,嗯,那邊的朋友都叫她小安琪兒。”我看着小娣微笑,她正伸出一根手指在桌子上面劃,也不知道在寫什麼,嘴裡還嘟嘟囔囔的。
“不像自立。”
我埋下頭喝茶,不作聲。小娣蹦起來站在旁邊的椅子上,一會又下地往房間外面跑。“袁小娣!”我呵斥一聲,聲音不算太大。小娣回頭看看我,嘻嘻笑,還是自顧自的玩。
母親走過去輕輕抱住她,“不聽話媽媽就要生氣囉,不但生氣,還會難過,小娣希不希望媽媽難過?”小傢伙搖搖頭,“No!”母親笑了,拉起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媽媽,她中文不好,聽得懂一些,但不太會說。”
母親的手機響起來,“你爸爸來了。我跟他說好我們先出來,他過會再過來的,免得自立有想法。”
父親來了,小娣又鬧起來,父親主動說起要帶她出去玩,母親點點頭,“也好,也好。我和子璇好好講講話。小孩子在場不好。”
父親帶着小娣出去了。
我們繼續喝茶,沉默。半餉,聽到母親說,“像他。”
我心裡微微一顫。“還是媽媽眼尖。”
“你父親也看出來了。我們太瞭解你。”
“哦。”
“自立知道嗎?”
“知道。”
“你們怎麼辦?”
“他會對小娣視如己出。”
我一一如實作答。
“這……怎麼可能?畢竟沒有血緣關係。”
母親不知道內情,自然不相信我的話,我應當怎樣向她說呢?告訴他,其實我和袁自立互相虧欠,又互不虧欠?
“會的。他許諾過我。”
“男人的承諾你也信?以前,那個人也許諾過你——”
“媽媽,相信我一回。不然,我還能怎麼辦呢?”我打斷母親的話。她要說什麼我都明白。原來,她也一直沒有忘記過。原來,她也曾經希望我有個歸宿,哪怕那個人在她看來九分不合格,但是有那麼短短的一段時日,母親也妥協過,也許,她也曾經想,就這樣了吧,讓子璇自生自滅去。
我真的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我和自立的婚姻,有那樣多的複雜關係,如果把一切事情攤出來,父親母親會怎樣想?袁家會怎麼想?恐怕他們只會更加傷心罷了。至於小娣的事告訴他,還是不告訴他,一直拿不定主意,就怕有些事情說出來以後,牽扯太多,一切的一切都不再是秘密。
母親還想說什麼,抿抿嘴沒有開口,停頓了一下才說,“也是,都到這個地步了。只要你過得好就行。無論做什麼,我們都支持你,幫你。”
我淚盈於睫,爲了母親、父親,爲了他們對我付出的一切。“媽媽,過些天就要準備進艙,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這麼大的手術,緊張也是正常的。家裡的事不必操心。我見自立待你們也好。”
“如果我有什麼事——”
“我會幫你好好照顧她。”
……
有一日中午吃過飯,我拉上窗簾和小娣一起在臥房睡午覺,最近容易瞌睡,畢竟身體狀況不同從前。迷迷糊糊中,聽見他們在客廳談話。
“移植是國際上公認的唯一有可能治癒CML的治療方案。” 母親的聲音,他們在討論我的事。
“風險有點大。雖然八個點相和,也算可以的了,我還是有些不放心。聽說,在歐洲對於非親緣供者提供的造血幹細胞,八年無事件生存率是百分之三十八。”自立說。
“是,我也有些顧慮。”父親的聲音。
“最大問題是生存質量。有排異及感染等併發症因素?。”母親講,“徹底治癒了,而且排異關也過了,併發症也好了,這樣纔算是無事件生存……不過,只有這個方法能夠徹底治癒。”
“也是,哎。”
……
我對自力講,也許是上帝覺得我們發誓的時候不真誠,懲罰我呢。自立卻道,“若說不誠實,更應該懲罰我。他們看來,我犯下的罪,是對神的褻瀆。”
他又托起我的臉頰,認真的看着我說,“子璇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家裡一直催我早些抱結婚生子,也算是對他們的交代。”
“可——”
“沒有關係,他們管不到美國來。”
我稍微放下心。一直沒有向自立講過我和肖的事情,編了個簡單的故事告訴他,男朋友和別人結婚了,他也沒再追問,只說,既然大家都結婚了就算了,各有各的生活,他會好好照顧我們。
又一日上午,母親請假和自立一起陪我去醫院做檢查,並着手辦理入院手續,我們已決定過兩天就住進來,準備進艙。折騰一上午還沒完,母親和我先回家,自立留在那裡等着醫院的人下午上班繼續辦手續。我吃完午飯以後便沉沉的睡去。一陣電話鈴將我從夢中驚醒,迷糊中聽見一串小孩子的腳步聲,“Hello,”居然是小娣接的,“媽媽——”
“噓!”母親的聲音,一定是怕吵醒我,叫小娣噤聲。
母親的聲音很小,聽上去象竊竊私語。我又迷糊過去。再一覺醒來也是下午三點半,小娣一人在房間裡面擺弄玩具,不知什麼時候,母親已經出門去,奇怪。
我很快住進醫院,開始做移植前的各種準備工作。
我剃了個大光頭,戴着帽子。去N個科室檢查身體,做了胸透,B超,肺功能、心臟彩超等,由於有一些別的小問題,需要先做處理,這樣忙了好幾天。自立按照醫生指示準備好大部分進無菌艙後需要的生活用品。毓辰又從北京過來一趟,她說等我的好消息。
明日將進艙。今天難得的好天氣,秋高氣爽,空氣怡人。父親母親、自立、小娣一齊來了個大早,我住的單人病房不大,他們一來,顯得特別熱鬧。大家仍舊找些輕鬆的話題和我說,母親叫小娣將新學的兒童詩歌念給我的聽,咿咿呀呀的很好玩。不知不覺到過去兩個小時。正和父親擺談得興起,有人敲門,輕輕的三下,很有禮貌。自力過去開門。
這個瞬間,於我來說,應算我這一生中最爲意外兼激動的一刻,來人還是那身熟悉的打扮,條紋襯衣深藍西褲皮鞋擦得很亮,帶着淡淡的香味,左腋夾着公文包,像是參加會議歸來。
自立朝他點點頭,又不知道應當怎樣招呼。我驚慌失措的望着他說不出話來。
那種感覺又開始重蹈覆。
還是母親活絡,“啓華,你們兩個老朋友聊會……自立,我突然想起還有幾樣明天要帶進去的東西沒買,我們一同去商場看看吧。”
“好。”自立抱起小娣同母親一起出去。
他看見小娣的那一刻,臉上泛起那種又驚又喜的神色,久久沒有褪去。
“你來了。”父親對他笑笑,算是打招呼。
“啓華,好久不見。”
“你們聊,我出去辦點事。”父親緩緩退出房中。
一直害怕見到他,又好像一直都在盼着他來。
“你——”我離去的太久,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子璇。”他拉過凳子面對我坐在牀邊的位置,看得出來十分激動,聲音不似平常。
我想了想,擠出一個笑容給他,“剃光頭都叫你看到了。”
“不,不,我早該來。”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合着雙手捂上臉,又拿開,好像這樣可以緩解一些緊張。
“就是。現在都剃光頭了纔來,多難看,見不得人。”我低下頭說。
他試探性的拉起我的手,我沒有掙開,他握得更緊,“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怎麼知道的?”我沒有回答他,反倒好奇。
“惠君告訴我的。”
“啊!媽媽?”
“是的,我在萬豪酒店門口看見一個人,很像你。問過小江,她說不是,你沒有回來,後來,我反反覆覆的想,還是不信,找了個工作日打電話去你家——”
“你想,我爸媽白天都不在,找不到人也不至於尷尬。”我打斷他。
“是。瞧,沒有人比你瞭解我……誰知道是小娣接的,你的母親聽了電話,她約我出來。”他一直盯着我的臉看,好像怎麼也看不夠一般。
我這才明白,那日下午,母親出門,居然見他去了。從前,她那樣的不喜歡他。一切的一切,好像調轉了一樣。
“明日進艙。”我換了個話題說。既然來,不也是想了解我的情況麼。
“準備好了嗎?”他握着我的手,輕聲的問。手心有汗。
“基本上準備好了吧,還是有些忐忑。”如果說我不害怕,恐怕沒有人相信。
他握緊我的手,用力捏捏我的手指,想要安慰我,就像許多年前一樣。
從前,他會說,“別害怕,有我在這裡。”今日卻沒有說出來。也許,我們都知道,誰在也沒有用,命運完全不在我們手中。
剎那間,只覺得眼睛鼻子發酸,林林種種的往事浮上心頭,許許多多的委屈,許許多多的感傷,漫過心間,一齊找到了出口,洶涌而來。我看着他不說話,他的眼眶紅紅的,有一滴淚緩緩的滑過。他低下頭去,拉起我的手貼在他的臉頰上,我感覺到熱熱的溫度。溫熱的液體順着我的指縫淌下來,無法阻擋。
那種感覺,大概就叫做相對無言淚千行。
沉默良久,他擡起頭看着我說,“抱歉,子璇,我有些失態了。”
我搖搖頭,伸出手去幫他擦掉淚水,輕輕的撫摸他的臉,仔細的打量。幾年過去,變化不大,人人都說,人年紀大了,眼睛渾濁,可他的的眼眸,卻好似年輕時候那般清澈,雖趕不上孩童,卻比許許多多人要乾淨動人。除去眼角多了兩條細紋,他還是以前的他。那麼我呢?我已不是從前的我。我的生命,像要凋謝的花朵。
半餉,他又問“小娣是不是——”
沒等到他講完,我已打斷他,迫不及待的說,“是。”講出來的那一刻,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總算可以安心了。
“子璇,你狠心。”他突然這樣說,聲音卻沒有威力,又不像是在打趣,彆扭兼滑稽。
“也許吧,我不知怎樣和你講。”
“我都知道了。”聲音悶悶的。
“你知道什麼?”我突然害怕起來,害怕那些秘密曝光。
“那日和惠君見面之後,我就出差了。一路上都在想,又覺得很多事情一直想不明白,這才又去問小江。”
啊!他竟然都知道!看情形,我和自立的秘密,他也都清楚。
“對不起,本來不應打聽別人的私事——可你的事,已不算做別人的私事。”
“毓辰答應我的沒有做到。”
“不要怪她。是我不肯罷休總想要個答案……”他的聲音低下去。
有敲門聲,他起身去開門,醫生進來問情況,再次交代手術風險以及注意事項。一項一項的說,他聽得格外認真,一遍一遍詢問。
醫生介紹移植過程可能出現的不適,噁心是最常見的副反應,可持續數天、數週、甚至數月。一些藥物可引起嗜睡和輕度的幻覺。化療和放療等預處理會使口腔粘膜變得非常脆弱,常引起潰瘍。有時整個消化道都會受到刺激而疼痛,醫生會幫助您克服疼痛。要積極配合護士進行的口腔護理,加強自我漱口。乏力,移植過程會使病人非常虛弱,簡單的事情也會覺得勞累。外貌的改變…….
這些情況,我從先前翻閱的資料上,從與醫生、病友不時的交談中,已經瞭解的差不多了。今天醫生再次說起,正好也讓他聽聽,讓他知道,這些可怕的事情,將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出現,讓他知道,我的生命不再美麗。
醫生特地囑咐了很多次,一定要在無菌艙裡呆住,說有好多病人在艙裡都呆不住。讓我千萬要呆住,不要着急出來。再有,抗排異的過程比較長,也比較艱苦。有些人效果不好,出來後也需要長期乃至終生服用抗排異藥物。
我點點頭,表示已經做好準備。醫生退出房去,臨走時,又問了一句,“你的家人今天沒有來?”
“來了來了。”我連忙辯解。
“我是他的家人。”他笑着對醫生說。
醫生掛着一副奇特的表情出去了。
“子璇,讓我照顧你。”他重新坐下來,深情的凝視我。
“你當然可以來常看我。”
“我會來,天天來,哪怕只能隔着玻璃窗。可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他往前探探身子。
“也許我小命難保。”
“你會好起來。我相信老天會開眼。”一字一句說的很有力。
“事實是,風險不小。先得在無菌艙至少待上一個月,再進普通病房住上一兩個月,也許更久,並且長期服用抗排異藥物,剛纔醫生說的你也聽到了。出來的時候,也許連我自己都認不得自己。”
“可我認得。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最美麗的女孩,至始至終。”他輕撫我的額頭,溫柔地,“子璇,我已失去你一次,這一回,無論如何再也不要把你弄丟掉。”
我笑了。
“我會找袁自立談談。”
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我完全沒有料到,不過,聽到他這樣說,也覺得欣慰。
“展庭,請幫我把窗簾拉開一些。”
一縷陽光照進來,和煦,溫暖,驅趕了秋日裡的微微寒意,又絲毫不灼人,牆外的樹葉正穿上金色外衣,微風陣陣,樹影婆娑。生命裡,不知還能享受多少個這樣的美好時刻?
我起身下牀,走到窗戶邊上,倚在牆邊,看着窗外,真想伸出手,擁抱那和煦的陽光。剎那間,我恍然大悟一般,如若失去生命,到哪去享受這樣的愜意時光?到哪裡去和他們計較得失,到哪裡去和他們糾纏?
“子璇。”他喚我。
我回過神來,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講,“保命要緊,請容我出來再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