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已有十點,速速打電話給毓辰,問她在什麼地方,立刻過去,她說已經轉到新橋醫院。我心急火燎的趕到那裡,全體在休息室等,魏家的人都在,神色悲慟,魏母小聲啜泣。毓辰坐在一邊,頭上貼着膠布,左手打着石膏固定,眼睛紅腫着,像個破洋娃娃。毓辰母親坐在她的旁邊,一隻手環住女兒的肩膀,像在安慰她。我朝她們走過去,毓辰站起來,我們輕輕擁抱。
魏念生仍在搶救中。
沒過多久,有位神色凝重的醫生出來,衆人齊齊圍上去。我遠遠站着,透過他們身體間的空隙,依稀看到醫生作出無能爲力的手勢,又聽見醫生叫家屬進去見最後一面。於他們來說,我是外人,只站在門外等。先是魏父魏母進去,然後是毓辰。她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不成人樣,拉我陪她一起。
念生躺在白色被單底下,臉頰上有乾涸的血跡,牀頭分佈各種儀器,監控他的生命跡象。平素精力旺盛的人,曾經的體育尖子,此時此刻卻安靜的可怕,他的生命活力正在消失,我彷彿嗅到死亡的氣息。毓辰伸進被單拉他的手,念生微微側過臉望向她,面色蒼白,眼中諸多不捨,嘴脣喏動幾下,聲音含糊不清,毓辰俯身,低下頭將耳朵貼近……
我不清楚念生在他短暫生命的最後時刻對毓辰講了什麼。我想,愛人之間一定有很多語言,我們用一輩子的時間和自己的愛人說話,以及傾聽。只是他們之間的話,再也講不完了。
恍然間,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們三個手拉手走在大街上,念生彎腰替毓辰繫鞋帶的場景,戀愛中的幸福溢出來,令我深深感動,那一幕至今珍藏於我心中。
念生的葬禮定在三天後舉行。
我親眼目睹了一個年輕生命的離去。當時的感覺就是,生命的消逝,似乎成了眨眼間的事情,而我們又那樣無能爲力。這件事深深震撼着我。毓辰從開始的嚎啕大哭、泣不成聲、到後來的嗚咽、只剩下無聲的流淚。有個晚上,我過去陪她,她將中指上的那枚的指環脫下來把玩,我們這樣在電視機前怔怔的坐至深夜。我們在一張牀上睡覺。半夜醒來,聽見她在擦眼淚,我不知怎樣安慰她。
“子璇,我們都快要結婚了。”半餉,毓辰說出這麼一句。
“毓辰,一切都會過去。”我翻身過去抱她的肩,試圖安慰她。
黑暗中,毓辰抓住我的手,惶惶的說,“你不知道我多想做他的新娘,心中已經想了那個時刻一千次,日子早已定下,我就眼巴巴盼着那天的到來。”
“他知道的,在他心中,你已是他的新娘。”
“可是現在……再也見不到他了……子璇你不明白 ,失去他多可怕。就好像,突然之間天塌下來…...”她的聲音顫抖,那種悲傷的情緒感染了我。
是的,愛人的生死別離,一定撕心裂肺的,尚未經歷的人怎能完全體會?
念生的死帶來的悲傷如漫漫流水一般,侵蝕着以後的每一個日子。毓辰在家休息一個月,胳膊的傷基本復原,可心裡的傷,恐怕再難平復。
毓辰搬出了魏家爲他們結婚準備的新房。那天,我去幫他收拾行李,她說對我講,思念在這裡一刻都不會停歇。
我嘆口氣,“念生已經不在了,你總要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她怔怔的告訴我,念生臨走時也對她說了這樣的話。眼淚順着她瘦削的臉頰淌下來,怪可憐。
毓辰,我要走了,你以後一定要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我在心中思索,念生可是這樣說的?
我常去看她,屋子裡瀰漫一股頹敗的香水味。江毓辰像個破洋娃娃,臉色蒼白,頭髮枯燥,衣服裙子一律是復古的顏色,倚在沙發一角,抽一根長長的雪茄。她抽那種細的,據說,那東西抽多了會有點醉,瘋瘋癲癲的,也不知道爲什麼開心。
肖展庭最近少來電話。我幫着毓辰忙她的事情,時常陪她待到很晚纔回家。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翻來覆去難以成眠。Cassandra Wilson的老唱片被我翻出來,耳邊悠悠的響起那首熟悉的《If loving you is wrong》。聽這首歌,便情不自禁的想起我和肖的前塵往事。
有一回,肖打電話給我,“子璇,最近的事忙完了麼?”
“你也知道了?”雖然這樣問,但心中並不覺得驚訝。凡本市的新聞,他總有耳聞。
“嗯,聽說了,很可惜。我與魏國名有一些私交,葬禮那日已差人送去花圈。”
我“噢”了一聲,一時間竟然再沒有找到話說。
“勸小江節哀。”
“嗯。”
“子璇,你再沒有話想和我說了?”他帶着些鼻音,悶悶的,聽起來不舒服。
“你的聲音聽起來奇怪,感冒了?”這就是我想到的蹩腳臺詞。
“嗯,辦公室冷氣太足。明天週末,你可願意過來同我一起用午餐?”他等着我的回答,這一回,不似以前那般有把握。
“明天,明天我已約好毓辰逛街買些衣物。”我口氣平和,撒個小謊已不至於心跳加速。
“下回吧。”他的語氣中有明顯的失落,旋即恢復平靜。
第二天,毓辰約我晚上去蘇荷坐坐。我化了小煙燻妝,穿性感的小黑裙子,帶Miss Sixty的俏皮手包,毓辰短信告訴我已經在角落的小沙發上等。我走近了,方纔看見旁邊還有一人,正同毓辰說話,很熟悉的背影。忙向他們打招呼,那人轉過臉來對我笑,是喬仕恩!他又回來了。上次見他在半年前,我的二十六歲生日。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看樣子喬對最近發生的事情已有所耳聞。一會又來一個朋友阿潘,和我們一起喝酒聊天。毓辰咬着根長長的雪茄,那玩意和這裡的氛圍不搭調。喬仍然幽默,毓辰開心的笑,看上去覺得很彆扭,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開心。喬講了一個超級笑話,我們立即捧腹大笑,毓辰笑得最猛,最後,笑着笑着,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砸在玻璃茶几上,形成小小的一汪水漬。喬和阿潘都呆住了,我湊近毓辰,輕輕拍她的背,嘴巴湊近她的耳朵,“毓辰,一切都會過去。”
喬拿掉她手裡的雪茄,遞過來溼紙巾,毓辰接過去,一邊擦一邊哭,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掉,她轉過臉,大聲的對我說,“子璇,我想他,太想他,沒有他我不知該怎麼辦。”
“念生若看見你的樣子一定傷心,他一定希望你快樂生活下去。”
這話稍稍起了作用。大家半餉沒再說話,直到毓辰停止啜泣,擡起頭來看着我,“念生走的時候,對我說,‘辰辰,你以後遇到好男孩,要好好珍惜,不要捉弄他們,生命的長度不是我們自己把握的,人活着的時候一定要珍惜自己所愛,開心快樂。’嗚,我們兜了那麼大的圈子重新走到一起,快活的日子卻這樣短暫。”
我的鼻頭一酸,淚盈於睫。念生說的對,生命的長度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把握的。活着的時候,就應當開開心心,互相珍惜,這樣纔不會到離去的那一天,後悔自己還有很多的願望沒有實現,有很多事情沒有去盡力爭取,心中有諸多的愛沒有來得及表達…….那麼我呢?我和肖尚有迴旋餘地?我該不該給彼此一個機會,爭取一次?
正發呆,手機響起來,是肖。我找了個稍微安靜一點的地方聽電話。
“子璇,”
我即刻接過話來,“我和毓辰在蘇荷。”
“女孩子少去。”他低聲說。
“許久沒去了,今天正好有朋友約。”
“一會來接你,我們一起吃夜宵可好?”他的聲音溫柔,剎那間,許久以前有過的感覺好像又開始重蹈覆轍。
“我不知何時才能結束。”我的實話,今夜準備陪毓辰直到她想離開。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輕聲的笑,“別晚到肚子餓的咕咕叫。”
“事先和毓辰講好的,今晚要盡興。”
“年輕人,怕是怎樣玩也不能算作盡興…….沒關係,我和志東多坐會,子璇,結束了儘快給我電話好嗎?”他今日倒很有耐心,以前總是我等他,等他開完會,等他應酬活動結束,等他……
那一晚,毓辰喝了很多很多酒,卻沒有醉,她和喬一起瘋狂的跳舞,扭動腰肢,像一支盛開到即將凋零的玫瑰,嬌豔卻落寞。我遠遠的坐在角落,透過人羣看她,她和念生的故事自此結束,美好往事只化作一段哀傷的回憶。
我們的故事呢?我的青春已溜走一大半,如果保守一些,大可從此退出,尋一個平凡可靠的人安安心心過以後的日子,做賢妻良母。可我不甘心,我捨不得。我害怕有一天,我會後悔,當初這樣無聲無息的退出來,沒有盡力爭取這一段感情的歸宿。更害怕,我這樣的退出,和方綺麗的結局有什麼兩樣,輸了全部。